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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俊军
国庆长假过后,我随老年大学志愿者摄影团自通山、崇阳、通城一路采风。此时金秋时节,沿途所见,风光无限,目不暇接。
车轮终于缓缓启动,将通山县城的最后一点喧嚣抛在身后。路,立刻便换了性情,不再是城里的那般平直坦荡,而是带了三分山野的羞怯,蜿蜒着,起伏着,引我向那更深沉的秋的腹地里去。车窗开了半扇,风便迫不及待地涌进来。这风,是凉的,却凉得那般爽利,全无一丝寒意;它拂在脸上,像是一匹刚在溪水里浣过的软绸,滑滑的,带着草木净朗的气息。路两旁,多是些沉默的杉树,它们的绿是沉郁的,是历经了春夏风雨后的那种老成的绿。而在这片沉郁的绿意之上,却有一树、两树的乌桕,或是枫香,忽然地燃烧起来,那红,不是城里公园那种娇滴滴的、被修剪过的红,而是一种奔放的、带着些野气的酡红,像是山醉了的颜色。阳光呢?这秋晨的阳光,也全不似夏日那般白晃晃的刺眼,它是金黄的,醇厚的,像一坛贮藏了多年的老酒,从枝叶的缝隙间酽酽地泻下来,在路上、在草叶上,流淌成一片片光与影的湖泊。车轮碾过这光影的湖泊,沙沙的声响,是这秋日里最安详的伴奏。
车行渐远,山势也便愈发地缠绵起来。一座接着一座,像是大地凝固了的、青黛色的波涛。这便到了通山往崇阳去的路上。这里的山,有个名字,唤作幕阜山。这名字真好,仿佛真有一幅巨大的、青灰色的幕布,由造化之手拉着,自北向南,缓缓地铺展。山是静的,但看在眼里,却觉得它们是在动着,是那种极其缓慢的、属于地质年代的移动。你望着它们,便觉着自己的渺小,像一只甲虫,爬行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然而,这伟大的沉静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惊人的力量。你看那岩石,是怎生地倔强,从厚厚的绿绒毯里硬生生地挺出它铁青的脊梁;你看那山谷,是怎生地幽深,仿佛一口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只留下风穿过时那空洞而辽远的回响。
我的目光,偶然落在远处山腰上的一户人家。白墙,黑瓦,像一枚安静的棋子,缀在这巨大的棋盘上。屋前似乎有一小片空地,一个极小的人影,许是位老农,正慢吞吞地收拾着晾晒的什么。那动作是迟缓的,与这山的节奏一般无二。我忽然想,他的一生,怕是都缠绕在这山上了。春种,秋收,夏耘,冬藏。他看惯了山间的晨雾与晚霞,听熟了林中的鸟鸣与松涛。他的喜悦,是庄稼抽穗时的喜悦;他的忧愁,是久旱不雨时的忧愁。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由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构成的。这是一种何等朴素而又坚实的人生!我们这些整日在钢铁丛林里奔波的人,被无数的信息、关系、欲望所撕扯,一颗心早已是支离破碎,东一片,西一片,难以拼凑完全。而他的心神,却是完整的,浑然的,全都交付给了这一片生他养他的青山。这山,于我们而言是风景,于他而言,却是生命本身了。这般想着,心里竟生出几分淡淡的、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怅惘的情绪来。
正沉思间,路势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丰饶的田野平铺开来。这便是崇阳的地界了。崇阳,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是阳光格外眷顾的地方。果然,这里的秋意,与通山山间的便大不相同了。山里的秋,是竖着的,是立体的,是攀在石上、挂在树梢的;而这里的秋,却是横着的,是平面的,是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地铺陈在大地上的。
那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稻子。一大片,一大片,汪洋恣肆的金黄。这金黄,不是画家调色盘上那种单薄的黄,它是有生命的,有厚度的。阳光照在上面,并不反射出刺目的光,反而像是被这深厚的金黄给吸纳了进去,酝酿成一种内在的、沉甸甸的光泽。稻穗都垂着头,极饱满的样子,像谦逊的智者,因为腹中有着足够的学问,所以才分外地懂得俯首。风来时,这金色的海洋便起了柔和的波浪,一层赶着一层,涌向遥远的天边。那“沙沙”的声响,不再是林间那种细语,而是变成了低沉的、丰收的合唱,充满着一种让人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的力量。
田埂上,间或种着些乌桕树。这时候,叶子也红得透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红啊!不是初春嫩芽的娇红,不是夏日榴花的火红,而是一种介于绛紫与赭石之间的、浓得化不开的红,像是陈年的血,又像是将熄的炭火,在最后的时刻爆发出全部的辉煌。有几片性子急的,等不及风来邀,便自己旋着,转着,依依地辞了枝头,飘落到稻浪里。于是,这无边的金黄中,便星星点点地缀上了这深红的色彩,静美得像一幅油画。
更远处,有农人正在劳作。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在田里,像是这金色海洋上的舟子。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看见他们弯腰的身影,一起一伏,有着和这土地一样的、古老的节律。他们是在收割了。那一起一伏之间,是大地的脉搏,是生命最原初的韵律。偶尔,有断续的、欢快的山歌随风飘来,听不真切词句,但那调子里洋溢着的满足与喜悦,却是真真切切的。这情景,忽然让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话,他说,人的幸福,并非来自拥有得多,而是来自与自然的节律合而为一。在此刻,这田里的农人,怕是比城里任何一位富绅,都更懂得幸福的真义罢。他们用最原始的姿势,从大地母亲那里,直接领取她的馈赠。这秋日之于他们,不是用来感伤的,而是用来庆祝的,是用来将一年的汗水,兑换成满仓果实的、最实在的节日。
车子继续前行,将这片丰饶的金色缓缓收拢在身后。天色,不知不觉间,已从清亮的晨,转到了温煦的午后。当我们终于踏入通城的地界时,最先迎接我的,竟是一片水光。
那是一条算不得宽阔的河,水是碧澄澄的,流得也不急,安安详详的,像一位见惯了世事的老人,在秋阳下打着盹,嘴角还挂着一丝恬静的笑意。河岸两旁,是些婆娑的柳树,叶子已半黄了,长长的枝条垂到水面上,点出无数细碎的、漾开去的圆圈。更远处,是一丛一丛的芦苇,顶着雪也似的白花,在风里轻轻地摇着,那姿态,是说不尽的柔婉与依恋。
这水的加入,使得鄂南的秋韵,顿时变得完整了。山是骨骼,撑起了这秋的挺拔与坚毅;田是血肉,充盈着这秋的丰腴与温暖;而这水,便是这秋的明眸与灵性了。它使一切刚硬的东西都变得柔和起来,使一切鲜明的色彩都在它的波光里融成了一片荡漾的梦。
我让车在河边停下,独自走到一座石桥上。桥是旧了的,栏上的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轮廓有些模糊,却更添了几分古拙的韵味。我凭栏而立,向下望去。河水是那样的清,清得可以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和几尾悠然来去的小鱼。天空的蔚蓝,云的洁白,柳的淡黄,芦花的雪白,以及远处山峦的青黛,全都一丝不差地倒映在这澄澈的水中。于是,一个实在的秋,一个虚幻的秋,便这样一上一下地,静静地对着。偶尔有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到水面上,便像是一封从天上寄来的、金色的信笺,那水波,便是它展开的信纸了。它要流向哪里去呢?是去滋润另一片土地,还是去汇入更大的江河,最终奔向那无垠的大海?这默默地流淌里,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远意。
这山、田、水的三重奏,在我心里交织着,回响着。我忽然明白了,这鄂南的秋,为何不像北地那般肃杀,也不似南国那般温暾。它是有层次的,是立体的。它有着山的坚忍,田的丰饶,水的灵秀。它是不回避凋零的——你看那落叶,那枯草,但它更热衷于展示生命的成熟与沉淀。它将一年的故事,都写在了这变幻的色彩里,写在了这沉甸甸的果实里,写在了这清澈的流水里。
这哪里仅仅是自然的风物呢?这分明就是一种人格的写照,一种精神的象征。那巍巍的群山,不就是那些根基深厚、默默支撑着这方水土的志士仁人么?他们不慕荣利,不畏艰难,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自己的脊梁,扛起时代的重负。那丰收的田野,不就是那些在平凡岗位上辛勤耕耘、最终收获事业与人生果实的奋斗者么?他们用汗水浇灌希望,用实干书写未来,他们的生命,正如这稻穗一般,因充实而谦逊。那蜿蜒的流水,不就是那些赋予这刚健世界以柔情与智慧的哲人与艺术家么?他们洗尽铅华,沉淀思想,让生命在从容地流淌中,映照出天地万物的真谛。
这鄂南的秋,便是一部无字的哲学。它告诉你,生命的圆满,不在于一味地进取,也不在于一味地退守,而在于如山一般地屹立,如田一般地奉献,如水一般地流淌。向上,是向着光,向着那更高远、更澄澈的境界;而奋斗,则是向下扎根,向这深厚的大地、向这平凡的生活,汲取最真实、最坚韧的力量。
夕阳,终于开始西沉了。它将最后的光,染成了浓郁的、葡萄酒般的绛紫色,泼洒在这山、田、水之上。一切都笼罩在这温暖而庄严的暮色里。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烟也是直的,缓缓的,融进这无边的秋色里,像一句悠长的、古老的叹息。
我重新坐回车里,踏上了归途。来时的路,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陌生了。然而,我的心中,却不再是来时的空落。那山的青,田的金,水的碧,那阳光的暖,风的凉,落叶的轻,都已满满地、沉沉地装在了我的心里。我带走的,不是几张照片,也不是几段游记,而是一整个鄂南的、沉静而丰饶的秋天。
车子在暮色里前行,像一艘船,航行在时间之流上。我知道,当我明天醒来,回到我那喧嚣的、四壁萧然的城市生活中时,我将会常常想起这个秋日,想起这鄂南的秋韵。它会成为我心底的一眼清泉,在我焦灼时,给我以清凉;在我疲惫时,给我以力量;在我迷茫时,提醒我生命应有的向上与奋斗的姿态。
夜渐渐深了,车窗外,已是星光满天。那星光,冷冷的,亮亮的,像是无数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注视着这秋夜的大地。而我,在这星光的注视下,怀抱着满胸的秋光,安静地,向着来的方向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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