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崔逾瑜 汪彤

白鲟黯然退场，中华鲟繁衍生息，长江鲟野外灭绝与重生——长江三条鲟鱼的悲欢命运，折射出中国鲟鱼保护的曲折之路。在遗憾与希望的交织中，中国思路渐渐明朗。

不久前，中、美、德、意等多国权威鱼类专家联合署名，在国际著名学术期刊《自然生态与进化》发表文章，呼吁借鉴中国经验拯救濒危鲟鱼，引发业界关注。

共同通讯作者危起伟，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研究员，现已退休，依然忙于鲟鱼的保护与研究。6月中旬，他对湖北日报全媒记者说：“鲟鱼是一类古老而珍稀的物种，遗憾的是，全球20多种鲟鱼均处于濒危或灭绝的边缘。我接受过数百次媒体采访，一遍遍复述鲟鱼保护的中国故事，就是希望全世界有更多人能理解保护濒危鱼类的意义，也希望全世界科研人员更能坚守保护种群的初心。若研究了一辈子的鱼消失不见，于心不安啊！”

1993年10月，宜昌艾家河抢救的活体白鲟。

长江白鲟，与恐龙同起源于白垩纪时期的“淡水之王”，雄踞食物链顶端，在地球游弋了1.5亿年。

1995年以后，白鲟已很罕见。2002年12月，南京长江下关段发现一条遍体鳞伤的白鲟。在昆山中华鲟养殖基地，白鲟度过最后29天。危起伟说，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

2003年1月24日，一条3米多长的白鲟撞进了宜宾市南溪渔民的大网。这是一只雌性白鲟，体内有数十万颗鱼卵，身上有8厘米长的伤口。

危起伟团队赶到现场，吸取上次的教训，马上开展就地救治。专家团队为白鲟搭建一张“手术床”，往鱼鳃里浇镇静剂，让白鲟轻度麻醉。有人擅长外科手术，给白鲟缝合伤口，并精心植入超声波跟踪发射器。专家希望，通过标记它放归长江，追踪到产卵场，找到更多白鲟同伴，再通过人工繁殖实现物种延续。

2003年1月，宜宾白鲟抢救。

3天后，白鲟恢复良好。大家小心翼翼将它抬上担架、放归长江。它“滋溜”一下扎入江水，加速逆流向上游，划出一道清晰而动人的水线。专家团队追踪船紧随白鲟，1月30日凌晨，追踪船触礁。待两天后船修复好，白鲟早已消失在茫茫长江之中，失去信号。

“这两条白鲟的发现，仅相隔一个多月，我们以为很快会再见到一条，没想到‘再也不见’。”此后8年，危起伟团队苦苦寻找，在长江上漂泊近2万公里，再也没找到白鲟踪迹。

自2003年以后，人类长达16年未发现白鲟活体。2019年，中国专家团队联合国外权威专家评估推断，白鲟在2005年—2010年已经灭绝。

2022年7月21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宣布长江白鲟灭绝。同时指出，在全球范围内，野生鱼子酱和鱼肉的非法贸易带来了非法捕捞，鲟鱼的迁移路线被阻断，产卵场被破坏，以及栖息地丧失，成为鲟鱼面临的主要威胁。

“当时救治条件、技术手段太有限了，未能留住最后一条白鲟，无疑是巨大遗憾。”危起伟说，长江白鲟灭绝后，全球现存26种鲟鱼。而人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中华鲟、长江鲟等其他濒危鲟鱼，不再重蹈覆辙。

1990年，科研人员安装在鲟鱼身上、用于追踪其轨迹的超声波发射器。

中华鲟属于江海洄游型鱼类，生于长江，长在大海，成熟后再回到长江产卵。江海之间，漫长跋涉，是中华鲟延续种群的生命线。

1989年，危起伟牵头启动中华鲟人工繁殖研究，每年成功催产数十万条仔鱼。1992年，团队开展中华鲟人工培育，获得数千尾大规格的中华鲟幼鱼。1993年，团队在国际合作中获得一套超声波跟踪设备，成功标记并放流两尾性成熟的雄性中华鲟，我国首次监测到中华鲟繁殖的准确位置。

从上世纪末起，危起伟牵头先后在广东、福建、江苏、湖北等地建立中华鲟繁育基地，全面展开中华鲟的迁地保护和人工繁育。我国先后攻克中华鲟后备亲鱼人工驯养、性腺发育诱导、人工催产等技术难关，现有中华鲟及子一代3000余尾，子二代、子2.5代繁殖规模不断扩大，中华鲟人工保种取得成功。长江所突破生殖干细胞移植关键技术，启动鲟鱼全基因组研究计划，引领中华鲟的保护和研究进入新的阶段。

危起伟因此被尊称为“中华鲟之父”，他主持的“中华鲟物种保护技术研究”成果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

1990年，危起伟在葛洲坝下研究中华鲟产卵场地形及底质。（受访专家供图）

“人工繁殖只是保护中华鲟的一种手段，恢复其自然繁殖能力才是最终目标。相比野生中华鲟，中华鲟人工保种群体在体型、繁殖能力等方面，仍有不小差距。”危起伟介绍，近些年我国放流中华鲟近1000万尾，却连续8年未监测到中华鲟自然繁殖活动，中华鲟仍处于极度濒危状态。

中华鲟的一生，90%的时光都在海洋中度过。鉴于此，危起伟团队规划了中华鲟“江—海—江”接力保种系列工程，启动长江故道、三峡水库和舟山海水养殖项目，帮助中华鲟在长江故道发育成熟、在长江葛洲坝下产卵、在入海口接受海化，完成“淡水—海水—淡水”的洄游过程，提高生存率。

人工繁育的中华鲟尚未经历海水，从长江到大海能否平稳过渡，是中华鲟物种保护成败的关键。如能成功，中华鲟2036年有望恢复自然繁殖。

长江鲟。

长江鲟的保护之路同样充满波折。

2007年，我国实现长江鲟全人工繁殖和苗种培育，并开始在长江宜宾段进行长江鲟增殖放流。2011年，长江所借鉴中华鲟保种体系建设经验，展开对长江鲟的保护和研究，成功实施规模化繁殖、保种和增殖放流。

危起伟介绍，长江鲟人工保种已形成原种、子一代、子二代和子三代种群梯队，仅成熟子一代储备量超过万尾。2007—2022年，我国累计放流长江鲟86万余尾。尤其是2018年，放流的长江鲟稚鱼生长情况很好，其中700多尾性成熟或近性成熟的长江鲟，滞留在位于向家坝下游至宜宾岷江三江口的历史产卵场范围。然而，科研人员采取江底采卵、解剖食卵鱼、水底视频等多种监测手段，仍未监测到长江鲟自然繁殖。

2022年7月，长江鲟被IUCN宣布野外种群灭绝。“原因很复杂，与放流密度、生态适应性、产卵场水文变化等都有关。”危起伟分析。

重建长江鲟自然种群，是长江鲟拯救行动计划的核心。在农业农村部组织下，长江所联合水生所、四川省农科院水产研究所等多家科研单位，组建跨学科团队，攻关长江鲟产卵场修复技术。

危起伟带队开展鱼类资源调查采样。（受访专家供图）

2023年3月，好消息传来：在长江四川宜宾江安段的天然夹江，科研人员搭建起环境可控的产卵场。20尾成熟的长江鲟雌雄亲鱼进入产卵场后，成功自然产卵。危起伟的学生、研究员杜浩欣喜地表示，这标志着长江鲟野外灭绝8个月后，其野化繁殖实验取得成功。

今年，我国首次在赤水河干流通过人工改造生境条件，实现长江鲟的自然产卵和孵化出苗。

“痛失长江白鲟的无奈，内化为留住中华鲟、长江鲟的执念，形成了一套鲟鱼保护的中国经验。”危起伟称，多年来，我国攻克中华鲟、长江鲟全人工繁育技术，加大增殖放流，成功建设人工保种梯队。农业农村部出台中华鲟、长江鲟拯救行动计划，开展迁地保护，实施长江十年禁渔等，鲟鱼保护的体系制度日臻完善。

尤其是从2021年1月1日起，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为期十年。“长江十年禁渔，效果有目共睹，水生生物多样性正持续恢复。河流禁捕的经验，完全可以被世界其他国家借鉴。”危起伟称，目前全球现存的26种鲟鱼均面临灭绝威胁，约2/3的鲟鱼种群处于极度濒危状态。鱼类资源保护不是一个地方、一个机构就能完成的，需要各国携手合作、社会各界共同参与。

下一步，我国将通过持续实施栖息地、产卵场、索饵场修复，实施水电站生态调度、低坝修建鱼道等综合举措，努力为鲟鱼自然种群重建探明道路，让中国经验造福鱼类、更造福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