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江水汤汤，智者留痕。为追溯荆楚文脉，传承先贤精神，枝江名人专栏今日启幕。从清廉名臣到文坛隐秀，从科学先驱到时代脊梁，每个名字都是解码枝江记忆的密钥。本专栏将聚焦生于斯、长于斯的枝江儿女，以档案为经纬，串联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图谱，让历史智慧映照当下，让文化血脉生生不息。

本专栏首先推出介绍中国近现代化学先驱张子高先生的系列文章。张子高（1886—1976），湖北枝江董市人，中国著名化学家、化学教育家，中国化学史研究开拓者之一。1909年，他以清华学堂首批庚款留学生的身份赴美深造，归国后辗转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浙江大学等校播撒科学火种；1929年扎根清华大学，历任化学系主任、教务长、副校长，在清华园深耕四十七载，培育数代科技栋梁。他笔耕不辍著就《中国化学史稿（古代之部）》，为中国科学寻根立传；又痴心古墨收藏，与名家合编《四家藏墨图录》，晚年将毕生珍藏的千方古墨悉数捐赠故宫博物院，让文物魂归华夏殿堂。2024年，张子高之孙张骅（清华大学退休教师）向枝江市档案馆无偿捐赠家族珍藏的文史档案资料，为枝江开展张子高文化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我馆特邀宜昌市著名文史专家周德富老师解读这批史料，让我们透过泛黄信笺，一起见证一位科学巨匠如何以淡泊之心铸就学术丰碑。

张子高（1886-1976）

张子高先生曾两拒武大校长聘约

（作者：周德富）

今日的武汉大学并非自始即用此名，其校史沿革堪称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缩影。该校1913年创办时名为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1923年改称国立武昌师范大学，1924年更名为国立武昌大学，直至1928年并入新组建的‌国立武汉大学‌，方定现名。

武大早期校长中有一位枝江籍教育先驱——张继煦。这位字春霆的同盟会元老，不仅是民国著名教育家，曾先后担任安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安徽省教育厅厅长、教育部普通司司长，有力推动了新学制改革和乡村教育普及；更在桑梓文化史上留有浓墨重彩，三十年代张继煦曾受聘为湖北通志馆总纂，整理了大量地方文献。张氏先祖原居枝江百里洲，高祖时迁居当时的枝江县城（今宜都市枝城镇）。张继煦1922年2月执掌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后随校名更迭续任国立武昌师范大学校长至1924年9月，其继任者石瑛履职至1925年12月。

近日，枝江市档案馆从清华大学原副校长张子高（中国首批庚款留美化学家、中国化学史研究开拓者）之孙张骅老师处获赠了一批珍贵的家族档案。其中致张继煦及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易培基（字寅村）的两封信函，揭示了这位科学家在上个世纪20年代曾两拒武大校长聘约的史实。若当年应允，武大校史将出现“双张”（张继煦、张子高）皆为枝江人的佳话。

我们先来阅读张子高先生的《答张春霆文‌》：

答张春霆文‌

春霆宗丈①执事②：

尊电恳款③，准④虽不肖，敢不自勉励，以承雅爱，冀或有助武大于万一？然卒未能承命者，无他，生平志事不能并容也。

尊电在怀袖中三日，踌躇再四，审定而后复命，初非姑慢苟且之为，想在吾丈洞鉴之中。晚⑤固熟知武大今日主持需人之急，与夫校内师生及乡父老属望之殷。经济、人材两重大问题，似亦无甚困难当前也者。盖校款自吾丈整理后，月月有着，在国立诸校中较为稳固；人材固甚缺乏，然新任只须物色得人，可尽量容纳，无拔赵立汉⑥之必要。矧⑦现在留校诸教授，大都绩学热忱之士，其为助尤多耶！中学虽为大一难决问题，然不至影响于大学本身。如此种种，足征⑧时会辏合⑨，处处与新任以便利。然则晚之退缩不前，非由畏难苟安之故，亦大明矣。

挽近⑩留学生为世诟病不一，其端大抵“所用非所学”，可以概括其致病之由。至用与学不能相通，则由于社会环境压迫者半，由于个人信道不笃者亦半。晚十余年前为质学⑪而好之，遂有将终老焉之志。回国以来，人事牵连，然亦未尝一日相离，独恨用力不专，百志而无一就。近年摆脱一切，方期专心致志，冀长途或有到头之一日。吾宗濂亭翁⑫有云：“人生只此精力，只此岁月。行途歧路者不至，怀二心者无成。”晚行年四十，已成不足畏之人⑬，若复怀二心而驰入歧途，吾恐终身无闻焉耳矣！废半生之功，蹈弃学之咎，夫岂大君子所望于后生者邪？‌

且生人之耆好⑭各赋，受于其生初，其不齐不可以强同，愈久愈不可易。班孟坚⑮所谓“山林之士往而不能返，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者，此也。事业、学问从古所难两成，故必有所不为而后有为。世称濂亭翁文章媲美湘乡⑯，其得力乃在所谓“独居讴吟一室之中，而傲然睥睨乎尘埃之外”，举天下莫之能易。晚每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辄为神往——虽所业攸殊，然不欲以外物易所好，则窃比焉。‌

素承吾丈期许，何敢妄自菲薄？特自顾行政用人，素无所长，退而肆力于学，庶或千虑之有一得。晚之所以自勉而报吾丈者，即在此不在彼耳。然非吾丈，晚亦不妄自表襮⑰若此也。往岁坚却隆聘，每怀耿耿；今再方命⑱，更形忸怩。所幸礼聘有加，前度未改，庶几本志愈明，往愆可赎。寅村先生处，若能将下情代达一二，尤为感激。临颖⑲惶恐，无任主臣⑳。

【注释】

①宗丈：旧时对同姓年长者的尊称。

②执事：对尊长者的敬称。

③恳款：恳切忠诚。

④准：张子高原名张准。

⑤晚：晚辈。张子高谦称自己。张子高比张继煦小十岁。

⑥拔赵立汉：借指非必要的人事替换。

⑦矧（shěn）：何况，况且。

⑧足征：足以证明。

⑨时会辏合：指时机与条件汇聚形成有利形势。

⑩挽近：近来。

⑪质学：化学的别称。

⑫濂亭翁：指张裕钊。清散文家、书法家。字廉卿，号濂亭，湖北武昌（今属武汉）人。道光举人，官内阁中书，历主江宁、湖北等地书院。曾师事曾国藩，与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并称“曾门四弟子”。所作散文宣扬儒家思想。也善书法。有《濂亭文集》等。

⑬不足畏之人：指缺乏威慑力或难以被重视的人。这是张子高的自谦。

⑭耆好：嗜好，爱好。

⑮班孟坚：班固，字孟坚。

⑯湘乡：指曾国藩。

⑰表襮：显露，表露。

⑱方命：违命，抗命。常作难于应命的婉辞。

⑲临颖：下笔。

⑳无任主臣：不胜惶恐。

此信函没有时间落款，但文中有“晚行年四十”的记述，这与张子高生于1886年7月14日的事实相印证，可推定此信作于1926年前后。这一时间节点恰与1926年1月30日《申报》的报道《武大电迎张氏长校国立武昌大学》形成互证。《武大电迎张氏长校国立武昌大学》，全文如下：

自校长石瑛去职后，该校久无校长，校务由教职员及学生双方各推若干人，组设校务维持会维持，并一面推举学生代表晋京请部速委校长。现该代表由京来电，谓教部已聘请东大教务主任张子高为该校继任校长，嘱速去电欢迎，俾得早日来鄂。昨该校全体学生特发一电文曰：“南京东南大学张子高先生鉴：久仰高风，未沾化雨，部聘先生来长吾校，全体师生热烈欢迎，望以华中文化为重，迅速命驾莅鄂。武昌大学全体学生叩。”

文中所说的“东大”指南京东南大学，此校名称至今未变，是全国著名高校。张子高先生于1925年开始担任该校教务主任。这也能间接证明张子高先生的《答张春霆文》是写于1926年前后。从张子高先生的回信看，此前张春霆先生曾致信张子高先生，旨在劝说张子高先生就任武大校长。推测张春霆先生之所以致信劝说张子高先生，原因可能有三：一是受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委托，二是作为武大的前任校长仍在为武大的发展特别是校长的选定操心，三是作为乡贤前辈对枝江后学晚辈成就事业的期望。而子高先生在信中则明确阐明了自己不能应聘担任武大校长的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子高先生在美国学的是化学，并且他本人十分热爱这个学科，他希望在这个领域有所研究、有所建树；二是他认为自己的优势不在管理，而在学问，天赋不擅长做行政。这两个意思在后来给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易培基（即上文中的寅村先生，易培基，字寅村）的信札中再次做了阐发。

现在我们一起来阅读子高先生的《答寅村先生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答寅村先生文

寅村先生执事：

顷沪渎①归来，接奉丈电，仍以武大校事相属②，且复出诸阁议③。执事宾礼下士，至隆极渥④，校中师生函促躬迎，各极缱绻。准虽不材，亦当感发兴起，士为知己者用，此其时欤！无如⑤事愿相左，学业难弃，请为执事略陈之。

准早岁有志质学，笃好而不厌。十载江南⑥，未尝一日相离。独恨人事牵连，用力不专，百志而未一就。前年决意摆脱他务，近顷始获遂愿。钻研之业方始，岁月之需实多。我车既驾，马首难回，舍己芸人⑦，昔贤所戒。异日掘井及泉⑧，粗了本志⑨，再效驰驱，亦固所乐为也。

窃思从政设教，同于服务社会，特视其人所赋之性有近有不近耳。前清之季，曾、左、彭、胡⑩诸公宣力于朝，而吴南屏、郭意城⑪辈终老于野，乃意气相投有若针芥⑫。墨子谓：“为义之道，譬如筑墙，能筑者筑，能掀者掀。”岂非以此欤？准自顾于用人行政，非所擅长，特肆力于学，以自效其千虑一得之愚。

区区⑬赴义之怀⑭，惟执事垂察⑮焉！武大校长一职，仍请早收成命，另简贤能，无任盼祷⑯。

【注释】

①沪渎：指上海。

②相属：托付我。

③阁议：二三十年代，指代‌内阁成员集体商讨决策的正式会议。‌北洋政府时期（1912-1928）设立国务院，国务总理及各部总长组成内阁，延续“内阁议政”传统，“阁议”成为国家重要政策形成的法定程序。‌

④极渥：深厚的恩泽。

⑤无如：无奈。

⑥十载江南：张子高先生1916年从美国回国之后，即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改称国立东南大学）任教，先任化学系教授，后任教务处教务长。

⑦舍己芸人：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去培养成就他人。

⑧掘井及泉：‌“掘井及泉”最早见于《孟子·尽心上》的引申阐释：“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强调做事需坚持到底，‌未达目标则前功尽弃‌。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深化，提出“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将“掘井”引申为‌专注深耕、持续积累‌的治学态度。

⑨粗了本志：指初步完成自己在化学领域有所建树的心愿。

⑩曾、左、彭、胡：指当时在朝为官者‌曾国藩（晚清湘军领袖，官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主导洋务运动与太平天国平定，为“同治中兴”核心人物‌）、‌左宗棠（湘军重要统帅，曾任陕甘总督、军机大臣，以收复新疆、兴办福州船政局著称）、‌彭玉麟‌（湘军水师创建者，官至兵部尚书，以清廉刚直闻名，参与长江水师建制）、‌胡林翼‌（湘军核心将领，湖北巡抚，与曾国藩并称“曾胡”，主导湖北军政改革）。因为易培基是湖南人，张子高因此特地列举这些人为例。

⑪吴南屏、郭意城：指当时在野名士‌吴敏树‌（字南屏，湖南学者、桐城派古文家，拒绝入仕，以诗文名世，与曾国藩、郭嵩焘等交游，终身布衣）、‌郭崑焘（字意城，左宗棠重要幕僚，协助湘军后勤筹饷，屡辞朝廷官职，坚持隐居著述，与湘军集团思想契合）.

⑫针芥：磁石引针，琥珀拾芥。 指相互投契。

⑬区区：真情挚意。

⑭赴义之怀：一种以个人志业服务社会的奉献情怀‌。

⑮垂察：恳请审察。

⑯盼祷：书信结尾用语。表示期待与祝愿。

查阅史料可知，最终接替石瑛担任武大校长的是张珽‌，说明张子高先生的这两封信函最终感动了张继煦，说服了易培基。

其实，这并非张子高先生第一次辞去武大校长一职，上述《答春霆先生文》中的一句话，不知读者朋友注意了没有：“往岁坚却隆聘；今再方命，更形忸怩。”这里所说的“往岁坚却隆聘”其实就是指子高先生早在1922年就曾经拒绝过一次教育部聘任他做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校长的聘请。如果没有其他史料的佐证，一般读者确实不太容易读出其中的这个信息。1922年3月22日《申报》上的一则报道则可以佐证这一信息，与上述《答春霆先生文》的那句话形成互证：

余日章北上之任务

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余日章，于前日夜间自沪赴宁，为南京青年会会务，及代武昌高师学生面劝南高教授张子高君出任武高校长。昨日余氏即自宁赴北京参与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会（四月四号至九号），并因中国青年会会务与现来北京之美洲青年协会总干事穆德博士商榷一切，俟大会毕后，又将至北方一带巡视会务云。

上述报道所说的余日章，是当时的在野大名人。余日章，湖北蒲圻人，190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书院，1908年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教育学，1910年回国，1911年任武昌文华大学附中校长。辛亥革命爆发后，组织红十字会，自任总干事，并充任黎元洪的英文秘书及其军政府外交部交涉局局长。1917年起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余日章与张子高既有留美渊源，又具同乡之谊。他亲赴南京劝聘，仍遭婉拒。

张子高婉拒武大校长，潜心学问，最终引起清华大学注意。1929年受聘担任清华化学系首任系主任，主导构建化学学科体系并强化实验教学，成为清华大学化学教育奠基人。他两度担任清华教务长（1931、1945），1962年76岁高龄任副校长，培养吴有训、曾昭抡、袁翰青等学术巨擘。

张子高两度婉拒武大校长的抉择，在时代浪潮中矗立起一座精神丰碑。当教育界盛行“长校为荣”的世俗标准时，他选择以实验室为道场，用试管与方程式书写知识分子的担当；当功名诱惑与学术理想激烈碰撞时，他以“宁守书斋一盏灯，不慕高堂万丈辉”的定力，诠释了何为真正的学者风骨。这份抉择背后，是对科学救国的深沉信仰，是对学术初心的永恒守望，更是对教育本质的透彻领悟——真正的教育家不在其位高，而在其以专业精神滋养学术根基，以纯粹信念守护文明火种。百年后再观此举，愈发彰显超越时空的启示价值：在急功近利的喧嚣中，唯有无畏坚守学术本真者，方能在历史长卷上镌刻永恒。张子高以躬身耕耘的沉默姿态，为中国现代学术史铸就了最铿锵的注解。

【作者简介】周德富，枝江一中退休教师，语文特级教师，教授级中学正高职教师、湖北省优秀语文教师、湖北省教育科研百佳个人，曾兼任枝江市政协常委、政协文史委委员，枝江市作协副主席。周德富老师是湖北省知名文史专家、宜昌市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宜昌市名人文化研究学术委员会学术顾问。已出版《爱国学者曹廷杰》《张盛藻诗文集》《枝江历代艺文录》《雷思霈诗辑注》《乾隆治水能臣宋楚望》等文史专著2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