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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县城-古塔)
每每与朋友聊起家乡黄梅县,就会谈及黄梅戏发端于黄梅,禅宗东山法门”发源于黄梅。许多人对黄梅的了解也大致限于此了。
一次偶与策划人王志纲先生聊起家乡,王先生称黄梅可了不起,禅宗四祖、五祖皆在黄梅传法,六祖惠能承弘忍衣钵弘扬禅宗都是源于黄梅。恰巧我们在谈的文旅项目正是慧能坛经所述南下传灯途经之地,为此便与王先生浮一大白,记忆尤深。
而今,我更想聊聊废名,一个与黄梅乡土文魂拢揉的传奇作家。 因为许多人听过黄梅戏,知道五祖与慧能,但不一定了解废名,读懂他晦涩而禅意的作品。
一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祖籍黄梅县苦竹乡。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诗人和小说家,尤其在乡土文学和京派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文学”的鼻祖。
废名的小说以“散文化”闻名,将六朝文、唐诗、宋词以及现代派等观念熔于一炉,并加以实践,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平淡朴讷和生辣奇僻之美。这种独特的创作风格被誉为“废名风”,对其后的沈从文、汪曾祺等京派作家产生了一定影响。废名承认他在写作表现手法上是“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废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独特,他的作品因其晦涩难懂而被称为“孤绝的海岛”,但其文学价值和影响力渐被后世学者和作家所认可和推崇。
废名出生于黄梅的乡绅家庭,祖辈以务农为主,兼修儒学。废名的文学世界始终萦绕着对家庭与故土的深情回望,其个人情感体验与家庭生活,既是其创作的源泉,也是其精神困境的镜像。
湖北黄梅,这座长江北岸的千年古县,不仅是禅宗“东山法门”的发源地(四祖寺、五祖寺皆坐落于此),更是废名文学宇宙的精神母体。在这片交织着农禅传统与江湖水汽的土地上,废名完成了对中国现代文学极具东方特质的书写——他将黄梅的地理基因转化为文学染色体,让禅宗智慧与乡土记忆在文本中开出奇诡的花朵。
二
黄梅自唐代便是中国禅宗圣地,这种地域文化基因深刻塑造了废名的文学思维。他的小说、诗歌、散文中的禅意深沉,似乎他的作品早早烙下了禅宗故里的精神胎记。
废名父亲冯楚池虽未取得功名,但熟读四书五经,家中藏书颇丰。这种耕读传统在废名身上烙印极深。他晚年回忆:“父亲在油灯下抄《庄子》的背影,比我读过的所有哲学书更教我懂中国。”
母亲家族与黄梅四祖寺渊源颇深,其舅父曾为寺庙抄经人。废名幼时常随皈依的母亲去四祖寺、五祖寺进香。僧人们的农禅生活(白日耕作、夜间坐禅)成为其日后“文学即修行”观念的原始模板。
废名自小对黄梅的禅宗圣地向往之至:“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
四祖道信提倡“坐作并重”,禅僧需耕田自养,故此黄梅农禅之风甚浓。废名笔下人物(如《桥》中小林)常呈现“劳作者—冥想者”的双重性:“他插秧,秧苗排列成经卷,水田倒映着云影如蒲团。”
小说《菱荡》将农耕场景禅意化,正是黄梅“劈柴担水无非妙道”传统的文学显影。《桃园》里,母亲做饭的灶台被描述为“火光舔着锅底,像在超度米粒的前世”。日常炊事成为宇宙循环的缩影,与黄梅四祖寺“农禅并重”的寺院厨房形成互文。
五祖弘忍以“菩提本无树”偈语传衣钵的典故,在废名小说中演化为情节的突然跳转。在《桃园》中阿毛见玻璃桃子坠地破碎,瞬间参透生死:“碎片里飞出满天星斗”。这种“当头棒喝”式叙事,深得黄梅禅宗“直指人心”的精髓。可称之为顿悟美学的叙事转化。
《桥》中小林问玉婶母:“桃花为什么红?”答:“你脸红时为什么热?”这种“答非所问”暗合赵州和尚“吃茶去”的禅机,让农妇的智慧与高僧的觉悟殊途同归。
废名常以文言炼白话,语言高度凝练、跳跃,充满禅宗机锋与诗性隐喻。如《桃园》中“阿毛睁眼看见天上一颗星,仿佛太阳落地无声”,以非逻辑的意象并置制造玄思空间。
三
废名大约是最早将禅引入新诗的诗人,在中国新诗史上,废名的诗如林间幽潭,倒映着千年禅意与二十世纪碎片的双重光影。1947年黄伯思在《关于废名》中指出:“我感兴趣的还是废名在中国新诗上的功绩,他开辟了一条新路。
他的诗行既非胡适《尝试集》的启蒙号角,也非徐志摩的欧式浪漫,而是在现代汉语的裂隙中,重新开凿出东方玄思的隐秘矿脉。这位左手写诗化小说、右手作禅意诗的文学隐士,直承王维“诗中有画”的空灵与禅宗“不立文字”的玄思,将小说变为参悟生命的道场。如诗化小说《桥》中“塔影卧水”的意境,近乎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画境界。
《海》中"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四句,表面描摹莲花,实则以"出水妙善"的佛典暗示顿悟时刻。但"我"始终立于池岸的疏离姿态,又泄露了现代人难以真正融入古典意境的困境,形成禅意与反讽的奇妙共生。
《灯》中"深夜读书/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若抛却吉凶悔吝/相晤一室"的散文化句式,以呼吸节奏替代平仄规则,"若抛却"三字的顿挫,恰似禅师棒喝前的沉吟。
笔者此前在一文章中提到,废名的诗禅意深沉、晦涩难懂,却恰恰具有难能可贵的反算法特质,在AI时代如"深夜一只灯"般守护人类的纯粹诗意。
四
废名在小说中保留了许多黄梅方言,黄梅方言中保留大量唐宋古语,废名将这种语言古拙感融入文本,而这些方言,也处处闪烁着禅机。
《莫须有先生传》中人物对话:“么事(什么)是佛?——挑水砍柴。”直接化用黄梅禅林日常问答,让地域口语成为哲思载体。
黄梅地处长江与龙感湖之间,这种水文地理特征在废名作品中重构为江湖水乡的文学地貌象征系统。在小说《桥》中频繁出现的“菱荡”“小河”“石桥”,原型皆来自黄梅濯港镇水系。水流在小说中不是背景,而是叙事动力:“细竹的脚步跟着溪水转弯,故事就流向不可知处。”
这阵叙事方式仿如一种水系网络与叙事流动,这应该就是废名的独特文风。废名老师周作人曾这样评价废名作品: 废名是讲究文章之美的作家,他的作品“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总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黄梅地处长江之滨,长江流域特有的氤氲水汽,渗透进废名的语言肌理,形成了作品中湿润的美学质地。“月亮从潮湿的瓦片上滑下来,摔碎在天井的青苔里”(《竹林的故事》),这种黏稠的视觉触感,与黄梅梅雨季节的空气湿度形成通感。
黄梅历史上也屡遭江洪,废名将这种集体创伤转化为存在主义隐喻。
《桃园》中反复出现的“水漫过门槛”,既是对真实水患的抽象提纯,也暗示现代性浪潮对精神家园的侵蚀。
作为鱼米之乡的黄梅,其农耕文明的特质在废名笔下获得形而上的升华,我们可称之为稻作文明的时空文学。水稻种植的春播秋收节奏,被重构为小说的环形叙事结构,是一种循环时间观:《桥》中四季更替不推进情节,而如佛珠般循环往复:“去年的桃花落在今年的衣襟上。”
黄梅农谚“清明泡种,谷雨插秧”转化为文学意象密码: 《菱荡》中“清明雨是菩萨的杨枝水,谷雨风成了罗汉的呼吸”,让农耕知识获得宗教诗性。
废名对黄梅并非简单复刻,而是进行人类学意义上的“深描”。如民俗的祛魅与再魅, 黄梅“采茶戏”中的傩舞元素,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被解构为荒诞场景:“面具下的脸比面具更虚空”。
黄梅宗祠的“天井”结构(封闭中的开放),成为小说人物关系的拓扑学模型:《桥》中人物总在天井相遇又疏离,再现传统社会个体与宗族的关系张力。
我们自小就吃过的黄梅特产“鱼面”(鱼肉捶打成面)在文学中升华为文化符号:《菱荡》中“陈大爷的鱼面能拉出长江水的声音”,将地域饮食转化为听觉通感。
五
对废名而言,黄梅不仅是地理故乡,更是建构文学现代性的塔与桥。他以人类学家的精准解剖乡土肌理,用禅宗法师的觉悟提纯地方经验,最终将故乡黄梅转化为超越时空的文学原乡。
这种“在地性”写作启示我们:真正的世界性,往往深植于地方性的矿脉之中。当现代城市化进程加速让每一个人的故乡面目模糊时,废名的黄梅叙事愈发显出其预言性: 在后乡土时代,我们或许都需要一座精神的“桥”说“塔”,连接根脉与天空。
学者格非在《废名的意义》中,试图重新审视废名的文学价值,探讨其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位置。格非认为,废名虽不为圈外人所知,但其作品和思想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废名的小说创作根植于中国的诗性叙事传统,并且他明确地将诗歌的意境引入小说。这一文风对后者影响很大,许多人认为后来作家汪曾祺得其“淡而有味”, 阿城承其“禅意留白”,乃至贾平凹《废都》的虚空美学亦可见其遗韵。
而废名的故乡黄梅,在其作品中成为禅意化的“竹林—桃园—桥”世界(《竹林的故事》《桥》),乡土被抽离具体历史坐标,成为承载禅意哲思的抽象空间。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废名与家乡黄梅,故土的文脉之塔、精神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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