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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有爱,便是苏醒
——读华杉的短篇小说《青莲》
曲延安(江苏)
小说是要好看的。好看首先需要耐读。换句话说,能不能读得下去是对作者的一个考量。
很多作家不好读,尽管他们是一座高山并且有巨大的底座作根基。拿外国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卡夫卡都不好读,文字深奥,晦涩艰深,诘屈聱牙俱有,伟大的功力与有意无意的叙事杂糅夹缠。至于博尔赫斯更是小众写作,全世界能看懂他的写作的怕是不多。
很多名篇不敢读,这一些中外皆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含义十分混沌,不知所云,是一个个迷宫,难读是公认的。张炜获得第8届茅奖的《你在高原》,作家版煌煌精装10卷450万字,恐怕你捧读之下怎么也读不出轻松来。
很多小说不忍读。以中国为例,我们在叹服梁启超、鲁迅、郁达夫、林斤澜、王蒙、阿城、张洁、莫言、麦家、王小波的犀利、神秘、博大、睿智但也不乏语言謇涩的同时,是否会转而去向林语堂、周作人、老舍、沈从文、赵树理、刘绍棠、汪曾琪、叶辛、路遥书中去领略语调舒缓的轻快阅读而更为顺畅呢?
华杉的《青莲》(见《江河文学》第4期)大概归于后者。
“小说”似乎越来越存心让人读着遭罪,与当年让大诗人艾青都犯难的“朦胧诗”有得一拼。魔幻现实,多重空间运思,反逻辑叙事,打破叙事线索的因果联系,意识流时空跳跃颠倒,荒诞语言运用在解构经典和传统的同时表达潜在的否定、嘲讽与戏谑意味。诸类极端超前的“现代主义”风格的“新小说”粉墨登场,方兴未艾,如火如荼。
这些,在《青莲》里都见不到。它遵循传统写法,没有从严肃与正统的叙事方式中跳出来,甚至还不乏老套。也就是说,《青莲》不新潮。
它不是咖啡甚至酽茶,渗进倔犟成份。它就是三伏天的大碗茶,透着爽气。叙事极其普通,放低姿态写故事说事情,语调、细节揉合平静、简朴的叙述。当然,不是浅显、直白、无味。如果那样,此文就有别有用心之嫌了。
看得出,作者是一个擅写故事又有深度的小说家。《青莲》的着重点似乎在于讲述故事,但时代与命运的折射仍然透过纸面历历可见。据我所知,作者长期浸润于小说创作领域,他可以写丰富的故事,用新鲜的形式追上而融入世界新潮。但是,他没有,至少《青莲》没有。
我是说,《青莲》里影影绰绰有沈从文的味道。全文以冷静的笔法描写了一个古老村庄里的一个相对真实的故事,以叙述本身的跌宕起伏为动力形成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叙事氛围。作者并没有刻意制造一种文学探险,如大山莽岭,波澜壮阔或离奇曲折。只是写得老实,是讲究章法的“小盆景”。
一个作家的艺术立场或叙述姿态很重要。站在人物的立场上设身处地,用乡民的视角书写其温性而间杂辛辣的生存,以他们的道德判断和价值标准去思考,人物就有了热度和亮色,无论是善良和忠厚、愚昧和冥顽,读之就有代入感,即共鸣。此即谓“贴地写作”,从日常细节、平凡生活入手讲述故事、塑造人物、升华意境,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并不容易。如同中国名馔“清水白菜”,你如果认为不就是一碗白菜汤嘛,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文学作品首先在于文学语言。作者的文字颇为讲究,撰文行云流水,生活气息浓郁,有很强的驾驭文字能力。试拈几例:“两个寡妇,三个孩子,穆桂英出阵,杨老令婆挂帅。当家大权就落在做婆婆的手里了。”“谁都会感到惊讶的,和火炭打交道的人,倒藏着的手帕会是那样的洁白。”“地上的两个人影儿慢慢地靠拢了,人影子叠着人影子。在荒山野岭上,青莲与一株生气勃勃小青松结了连理枝。”语言简洁、干净、克制,又富含联想;笔触既锋利老到,且又润圆唯美,动人而光亮。
巧得很,写此文时,我刚看出阎连科的《耙耧系列》,仅从文字角度来说,阎对语言的不讲究或者说故意不讲究,并不让人信服。
作者的为文地道更体现在对话上,应该能读出叙事的精致、意蕴的贴切。说实话,当今文人中能写出孙犁《荷花淀》赵树理《三里湾》那般熨贴的对话并从中可以看到言外之意的,并不是很多。《青莲》中有不少对话很是精妙,大事通过细小的、具体的、精微的对话展现了出来,极其咬合人物身份。如:“奶奶说,他是你的男人,是你的主,他要什么你都得依着他。”“她刮着脸羞我,不害臊,不害臊,女人敢说这种话。”“你也要想一想,为了你,我家死了一口人哪!”“这丫头,把良心踩到脚底板下去了。”“我同铁蛋哥约过的,青石板刻字,今生今世定了。”女人的打压、敏感、娇憨、幽怨、果决诸般心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作者笔尖下描述的人生情愫,利落地引入了人心的张力场。审美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我总认为,小说写对话如同京戏的对白、话剧的台词、歌唱的低音、电影的特写、诗词的“推敲”、钳工的“挑花”、器乐弹拨的指尖,是极能看出功力的。
作家的本事是要制造出文学意味和文学形象来。作者有技巧地似乎在不经意间给象征赋予了形象,同时用质朴而略带伤感的文字直击了生命本能的深处,寓意深刻:“是的,莲米的肉是甜的,它的芯却是苦的。”“她轻声问我,女人能不能去打铁?”“我和青莲默默相对坐着,看着月亮慢慢升起,看着浮云把月亮遮住,看着月亮又顽强地挣破浮云的遮掩。”以及第4章节从“有一次她指着天上的星星奇怪地问我……我安慰她,反正,有一颗星是你的”那一段。青莲是一个微弱的乡村小人物,在求解生存中来回摆动,善根未泯,挣扎熬煎。究竟什么是爱?什么是罪?人生的恩怨纠葛,是非短长,这不是结局而是生活的本身,没有对与错,只是生活态度的不一样。
作者用自己的作品叙述这个主题,也在进行反省,希望把主人公实际上也是他自己内心的困境、考虑、解脱表达出来。在这里,作者更多寓意的是人的状态,一个打破命运的牢笼、从缱倦到决绝、完成自我启蒙的以后。他在写生活对一个人的折射与投影,写一种心灵苏醒也是解放的过程,写如今依然很缺乏的人的精神诉求。他是在写人的尊严,他在写“站起来”的声音。
同时,作者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复杂的世界里的生命悲情,揭晓这个世界里的人的无助与觉醒、歌哭与守望、困顿与新生。这体现在小说的半开放式结尾上:“亲家婆说,她如果有良心,为什么不肯嫁给恩恩呢?一直到病重,弥留之际,亲家婆说的仍然是这句话。”这个疑问,与其说是亲家婆的,毋宁说是作家的,设计的非常好。这是亲家婆的困惑,也是作者的心灵难题。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这个,也就丧失了创作动力和艺术源头。心灵难题难在不仅是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会发生冲突,还表现在作家内心的情感、观念、理念冲突。
通观全篇,小说好像有股若有似无的内在气韵自始至终统摄着,这或许就是作者对于人物的悲悯、同情和解释。关于人生意义是有理论上的标杆的,但现实与价值观念时常是冲突的,而悲情却在于我们往往认为必须遵守现实生活的逻辑。这不完全是个人的两难,也不能简单认同于是生活的悖论。这既是人性的驳杂诡谲,又是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本能性反应,或者说是生活中的现实逻辑与实用法则的影响所及。然而,现在我要按照我的思路说的是:恰恰就是这些冲突形成的精神难题,彰显了作家的高下、作品的优劣、存世的取舍。
当然,小说中有些情节设置还值得酙酌。譬如:文中的表妹“我”,作为一个“启蒙者”形象,对青莲的出走起着决定性作用。在第5章节里,从“我沾着桌上杯子里的水,把一个大写的“爱”字写在桌子上……我说,去找吧,爱也是可以找到的。”并不太符合小说人物的情状,有些拔高。
再如“她拆洗了全家的被褥,补好了家里所有的破衣服,给奶奶和大姨各做了一双新鞋。她还碾了谷,筛了米,连那只被烟熏得漆黑了好几年的钢精锅也擦得雪亮。”青莲这种超常规举动,大姨家应该是能看出反常的。
又如文中两次出现的“道具”——镯子:第3章节“青莲只得脱下腕上的银镯子给恩恩玩。姨夫救下青莲的时候,就戴着那副镯子。”第7章节“青莲切切地细语,镯子你一定要收好,这是我亲爹娘留给我的。我把镯子给了你,就像青石板上刻的字,今生今世就这么定了。我说你镯子一定要收好,不能叫你师傅和我奶奶知道。我说你镯子……”看来作者意不在此,只是简单地作为了一个情节发展摹写,并未着力使之有深意焉,沦为可有可无,似乎白瞎了这个物什。
不过,瑕不掩瑜。有着此番小说构建、叙事方法、故事走向、人物意义的作品,让人的灵魂与自然、内心和社会进行对话,并在最后留出了可以想见的未来的空间,我们就当然能够理解作者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七千余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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