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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粮
童春华
已是阳春三月了,山岭上仍见不到青色,只有阳坡下那些溪沟里、河床里长了一些青草,也早被牛羊啃光秃了。
晨露未晞,张二娘提着菜篮子沿着这些沟沟坎坎来回寻找,她想扯到人能吃的野菜,缓解小儿子便秘的毛病。
小儿子三岁了,一两天没吃到米饭青菜,光吃些麦麸和细米糠。昨天夜里小儿子方便时,拉不出来,蹲在地上一直哭,张二娘急得没办法,只好扒着小儿子的肛门,用细竹签小心翼翼地往外掭,掭出来的全是米糠壳子,还带出很多血来,张二娘看着心痛地哭了一场。
张二娘找遍了几个山凹,也没扯到人能吃的野菜,在回家的路上,听到队长在塆里喊:“今天发放口粮啊!不缺粮的,到仓库称口粮去。”
生产队里发放口粮是好事,应该高兴,可二娘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一想起上次称口粮时会计说的话,心里就犯嘀咕。上个月称口粮时,会计就发了狠话,说再发放口粮不要来称,超吃两个月了,来了也不会称的。
张二娘家是全塆有名的大缺粮超支户,总是寅吃卯粮,饔飧不继,一个月的口粮接不到一个月。她经常为粮食、为没有米煮饭发愁。她怨天恨地,也埋怨丈夫,恨自己怎么嫁得他这个大肚子苕呢。
丈夫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的,是个忠厚老实人。他只会在生产队里埋头苦干、赚工分,就是不会当屋里的家,屋里那些油盐柴米不是他心里的事。其次,他还有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肚子大,饭量大,吃起饭来,不要菜也能吃几大碗,还总是叫没吃饱。
二娘不仅有个能吃的丈夫,而且还有个能吃的儿子。她有两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儿子大勇十五岁了,因姊妹多,家里穷,他又是老大,早就没让他上学读书了。先是让他在生产队里放牛,一天也能挣二三分工,后来长大了一点,就跟着父亲在生产队里出工,但他毕竟年龄小,拿到的工分也只有四五分工,微薄的收入,不仅对家里没有多大帮衬,反而在某些遗传基因上,他也接了父亲的代,十五岁就长得有父亲那么高大,也像父亲那样能吃,一碗稀粥,左一口,右一口,再一口,一会儿就没了,就像饿牢里出来的。张二娘家缺粮的主要原因,也就是因为父子俩能吃能喝,大肚子,再加上每月的口粮也只有那么多,不说饭量大的人,就是一般的人也不够吃,所以才总是把口粮吃超了。
一大清早,塆里人听说发口粮,有的人迫不及待地挑着箩筐在仓库门口等,等会计和保管员一来,就称完口粮忙忙碌碌往家里挑,也有人拿着空箩筐往仓库那里走,路上称口粮的人你来我往,络绎不绝。
二娘踯躅在自家大门前,望着那些来来去去称口粮的人群,自己迟迟不敢去,她心里烦躁不安。她思前想后,心里非常矛盾,去称口粮,不知称不称得到,还不知要受会计什么样的气。不去称口粮,家里把米无存了。二娘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娘这几天一直在为粮食发愁,她殚精竭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计无所出,难保一家人的温饱,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门前那棵大朴树上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不停,好像也跟着起哄,叫得二娘心里发毛,她扬起双手,嘴里不停地驱赶着:“哦哧!哦哧!”麻雀继续叫着,二娘气恼地拾起一块小石头朝树上掷去,麻雀拍拍翅膀飞了,掉下来的石头正好落在丈夫脚跟前。
丈夫扛着锄头,赤着脚,刚好从田畈里回来,走在大门前看到天上掉下一块小石头,知道是二娘扔的,他站着朝二娘睖睁,便问:“你这是干什么啊?差点落到我头上了。”
二娘愁着个脸,漠然低眉不理,像是没听见似的。
丈夫粗声大气地继续问:“干吗垮着个脸,那么大的气?”
二娘这才气咻咻地大声说道:“你回来的路上没看到哇?人家都在称口粮,自家的口粮吃超了两个月,队里再不称口粮了,家里又把米无存,你看怎么样办吧?”
二娘擤了擤鼻子,擦了擦眼睛,她悲怆的又接着说:“这一两天光吃些麦麸细米糠,还冇吃够?小娃吃得拉都拉不出来,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的!”
丈夫也无计可施地说:“塆里、亲戚能不能再借点?”
二娘说:“塆里哪屋里还有?能借的都借了,亲戚也借了几回,哪有几多你借的?”
丈夫说:“那还是去队里说说吧。”
二娘说:“你去说吧,上次称口粮时,就快跟会计吵起来了。”
丈夫再也不吭声了。一提到家里油盐柴米的事,他就耷拉着脑袋,低着个头,像个病秧鸡,没有一点主意。他转身走进灶屋,拿着水瓢在水缺里盛了半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然后又带着破草帽,扛着一张锄头,又朝田畈里走了。
二娘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她又恨他,又可怜他。她在背后不断地唠叨着:“你这个大肚子苕,只晓得吃,臭屎无用,白长一筒大料啊,什么事都指望女人,脱男人身做么事哟。”说着眼泪就滚出来了。
天空已褪尽清晨的朦胧,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远方的山冈上。鸟儿在蓝天下自由翱翔,牛羊在河床里翛然觅食,河水从不歇息地哗哗流淌,到处呈现出一派春耕繁忙的景象。
部分农户已经称完口粮了,队长也正在安排农活,并大声说:“称完口粮的,开始干活啊,没称完的,赶快抓紧称!”
二娘这时才拿着两只空箩筐缓缓朝仓库走去。走到仓库门口,正好碰见会计夹着账本子往外走,一见面,会计就垮着脸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屋里口粮超吃了两个月了,还称?”
二娘说:“不称点口粮,家里六七口人,等着饿死啊。”
会计说:“就是你们家里的人饿死了,别家的人冇看饿死。”
二娘说:“你们也都晓得,我屋里有两个大肚子,家大口阔,有么办法呢,天生的就是那样,叫他们莫吃?把肚子大捆着?捆也捆不住啊!”
这时跟在会计后面的仓库保管员也和着说:“你们家里是有些特殊情况,吃饭的人多,丈夫和大儿子他们的饭量也大,口粮不够吃这是事实,不过,再要继续称口粮,也是个问题,忒超多了,我们俩个也当不了家,你还是先去找找队长吧,看他怎么说。”
二娘放下箩筐,转身就去找队长。找到队长,队长说:“这个……这个我一个人也当不了家,要通过队委会研究商量,你去找找副队长和其他人吧。”
一个小小生产队就有六七个干部,除了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员,下面还有妇女队长,民兵排长,群众代表。二娘一个一个的找,找到这个,冇找到那个;副队长带队到别的大队修水库去了。民兵排长去公社搞民兵集训去了。群众代表到大队开会学习去了。
二娘找了半天,还是没有一点结果,她干脆不找了,她转身又回到仓库,见会计准备锁仓门,二娘不管不顾,直接闯进仓库里,拿起箩筐只管往箩筐里装粮食。
会计说:“你装了也没用,冇哪个称。”
二娘置之不理,继续装粮食。
会计又恶狠地说:“别装了!快出来!再不出来就锁仓门了。”
二娘还是置之不理,继续装。
这时只听见“咔嚓”一声,仓库门真的锁上了,一会儿就不见会计和保管他们的人影。
二娘装好了粮食,再转身去开仓门,见仓门反锁,她使劲地喊,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过去了,二娘的嗓子喊破了也没有人来开仓门。二娘一时悲痛万分,号啕大哭。她用头撞击着仓门,用手拍打着仓门。那悲惨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在山冈上挖地的大勇也听到了有人在哭,他没在意。这时跟他在一起挖地的社员们说:“大勇,这不是你娘在哭吗?你听听……”
大勇停下手中的活儿仔细听,说:“嗯,是的,是娘在哭,娘怎么了?”大勇心里骤然不安起来,他放下锄头,头也不回朝家里奔跑。
大勇赶到家里,又听到娘在仓库里哭,他又跑到仓库那里,见仓库门锁着,大勇在仓库门前大声吼着:“娘,娘,您怎么啦?这是谁干的?谁把我娘锁在仓库里了?是谁干的呀?啊?”大勇转着身子朝四周怒吼着。
二娘仍在仓库里嚎啕大哭着。
大勇吼了半天还不见人来开仓门。他一时怒火烧心,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他走到仓库门前,首先用拳头使劲地砸仓门,仓门未开,拳头反倒砸出血来了。他又用双脚来回不停地踹,门终于踹开了,大勇走进仓库,抱着瘫坐在地上二娘痛哭,母子哭成一团。
这时,会计不知从哪里冒出,说:“叫你娘出来,她不出来。”
大勇怒目圆睁,愤慨地说道:“我娘不出来,你就把人锁在仓库里?还锁几个小时?我娘在里面喊,哭,你也不开门,你还是人吗?”
会计不作声,他走到仓门前把锁打开,见到仓门有一半损坏了,然后就说:“这仓门是你踹坏的啊?那就看着办吧!”说完,阴沉着脸,扬长而去。
大勇猜到是他干的,只有他做得出来,他四十多岁还没有娶到婆娘,光棍一条,靠认识几个字,加上塆里亲房多,把他捧上当会计,表面看他老实话少,说话瓮声瓮气的,实际他那个毒针藏在里面,心眼比谁都坏。
仓门砸坏了,会计临走时又放了一些狠话。
大勇心里愤愤不平,他想,看你还有什么诡计使出来,他一不做,二不休,锣总是打破了的,他扶起二娘,又把二娘送回家,跟娘说:“娘,你等着,我去把口粮挑回来。”
二娘一贯胆小怕事,树叶落下来怕砸破头,她劝着大勇说:“大勇,莫去闹啊,他这种人下辈子也冇得个好哇。”
大勇不管不听,他直接找到会计,首先也不跟他吵,问口粮称不称?
会计仍冷眼相觑,恝置不理。
大勇再也不问了。他走进仓库,把装好的两筐粮食挑起来就走。他也不往家里挑,他挑着粮食直接朝大队部走去。
会计睖睁着大勇把粮食挑走,也不阻止。心想,看你能把粮食往哪里挑,难道还敢挑到河里倒掉不成,那可是罪加一等。他一直望着大勇,他不明白大勇要干什么,是什么意思,未必挑着粮食去找大队干部告状?那不是自投罗网?他望着望着,直到看不见大勇为止。
一会工夫,大勇挑着粮食又回来了,箩筐里是白净净的大米。原来大勇把稻谷直接挑到大队轧米厂轧成了大米了,叫轧米厂的会计称了重量,开好了发票再才挑回来,发票直接交给了仓库保管员,并说:“这发票是做不了假的,上面有多少斤两,也有轧米厂的公章。”
大勇挑着大米回家,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娘!娘!有粮食了,有米煮饭了。”
屋里一点动静没有。大勇放下担子,再走进房里,只见张二娘歪着头,倒在靠椅上昏迷不醒。大勇慌忙哭喊着:“娘!娘!娘!您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张二娘这两天也饿着肚子,劳累过度,再加上今天早上在仓库里折腾了几个小时,二娘终于倒下了。
大勇把二娘抱到床上,然后迅速喂了点白开水,这时二娘才缓缓醒过来,她长叹了一口气,并有气无力地哭着说:“就让我去死呀儿啦……”
大勇抱着二娘,很大声音哭吼着说:“娘!娘!咱们家有粮食了,有米煮饭了,有米煮饭了……”
会计室里也很热闹,生产队里四五个干部正在讨论研究大勇今天的事儿。会计说:“大勇今天砸坏了仓门,这是故意破坏公共财物,也等于挖了SH主义墙脚,这是第一条。第二条,他胆大包天,竟敢把没有称过的稻谷直接挑到大队轧米厂轧成大米,再挑回家,这是无法无天,公开扰乱SH主义秩序,问题非常严重,应该上交到派出所处理。”
也有人圆着说:“大勇毕竟是贫农出身,成分本质不坏,再说他还年轻,有些迂腐,干脆送到大队住几天的学习班就行了。”
队委会几个干部正在讨论决定之时,偶尔听到张二娘屋里有哭声,知道没有什么好事,随之,会议也不欢而散。
童春华,男,团风人。黄冈市作协会员。在《楚天文艺》《中国海洋石油报》《鄂东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现居广东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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