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亲近的过往

文｜倪虹

我年少离家求学，工作远离家乡，于2020年6月退休。在40多年的日日夜夜里，父母于我始终牵挂于怀，而我于父母是天天念叨在嘴里、担心在心里。

退休了，以为能陪伴母亲，可儿子毕业去了海南，我和老公安置随儿子。10月中旬经过老家陪母亲一周，长伴只能暂时搁置。21年春节因为疫情没回家，正月十六开始新房装修。3月底大姐问我装修进度，说母亲想来看看我。我说好啊，这边催紧一些。5月下旬，大姐说母亲咳嗽吃啥药都无效，检查没发现问题，应该是老毛病咽喉炎。大姐在东莞，她说先一起回家看母亲，正好母亲89周岁生日也快到了。

担心路途感染影响看母亲，晚上十点一出核酸结果，我就买了凌晨一点的轮渡票，和老公在前甲板上铺了一叠报纸坐着过了海峡。凌晨四点上岸开车赶路，中午到了东莞下午休息，凌晨两点我们又出发，终于在下午五点多见到了母亲。

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门，一会门后传来母亲的问话“哪个？”我一听声音亲切利落，一如既往，心情顿觉轻松，就调皮地问：“老太太，您猜猜是哪个？”我盯着猫眼等回答，门却“咔嗒”一声打开了，母亲站在门口笑呵呵地说：“还能是哪个，一听声音就晓得是哪个！咦，大姐、陈实也回来了！”母亲高兴得又是提行李又是拿拖鞋，突然拉着我的手嗔怪我：“走了七个多月，你么走了就不回呀？”看着一头白发慈祥的母亲，我搂着她激动地说：“老娘哎，这不是回来了吗！”大姐抢过母亲仔细端详：“老娘啊，您说说您哪里不好，吓死我了！”母亲笑着说：“我是咽喉炎老毛病，就是想你们呗！你们回来我就好了！”话音爽朗，但母亲明显消瘦了，一丝不安涌上我心头。

母亲高兴比平时晚睡了些，我睡在母亲隔壁，两天长途奔波让我睡得格外香，但半夜还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我去看母亲，她正痛苦地斜倚着身子拿床头的水杯，母亲说：“吵着你了吧？哎，这咽喉炎太顽固了！”

咽喉炎？有医学知识的我听咳嗽声已有疑问。我问母亲这样咳嗽有多长时间？母亲说大半年了，拍过胸透、喉镜，都说没事。早晨起床我跟大姐说今天一定要送母亲做个肺CT。三姐也来了，老公开车，大姐、三姐牵着母亲去医院做检查，哥哥已联系好呼吸内科陈主任，我在家搞卫生、做午饭。10：30左右大姐来电话：“陈主任看了片子，老娘是肺癌，已没有手术价值。”我一听惊呆了，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正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强烈的自责立马压向我，为什么没早点想到送母亲做CT呢？百公里外的哥哥接到电话泣不成声：“我一般半个月回去看老娘，实在回不去，打电话问老六，她们都说挺好。真是罪过啊，一大家子人没有看好一个老娘！”老六是我六姐，姐夫去世后，哥哥请她回来跟母亲住一起，上班也近。

母亲进门就跟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咽喉炎。”我们都强忍着，我扶母亲坐在沙发上：“老娘，没大毛病就好啊!”

晚上老公揉面擀皮，我剁馅包母亲最爱吃的饺子，她吃了带汤的10个，笑着说“真香，好吃！明天熬绿豆粥烙老南瓜饼吃，我特地留了两个老南瓜，好不好？我就喜欢你做这些面食吃。”“好，我明天烙南瓜饼，您吃几个？”我笑着问母亲，母亲高兴说：“吃4个，你们不拦我呢，就再吃两个。”大姐眼泛泪花：“老娘啊，后天叫老七烙馅饼，大后天包粉丝肉包,每天做一样，这次抓着她好好给您做吃的哈！”

母亲笑着说：“好啊，每天一样，就是你们受累。哎，以前村里看笑话的人说我养一群姑娘没用，怎么没用？这老了姑娘又带我看病又做吃的，我满足享福了哦！”我望着母亲，我的老娘，姑娘们就尽了这么点孝她就觉得满足享福了！我不觉眼噙热泪，依稀看见母亲在牛车河水库旁那贫瘠的小山村，在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不能挣工分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永远跟男劳力一样挣全工分，生养了我们姊妹八个；1969年父亲胃穿孔大出血，她怀着9个月身孕的我到公社下跪借钱救父亲；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让她关节疼痛变形，经常一到雨季就起不了床；她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纺线、织布，缝缝补补，巧手做着我们一家的衣服鞋袜被服，还绣花鞋垫跟炸药厂、渔厂工人换零花钱补贴家用；长期劳累熬夜导致她双眼红肿流泪，倒睫、白内障，两只眼都做了手术；她总是就着残菜汁喝稀的，却捞干的给我们吃；她起早摸黑种菜、养鸡、养猪、砍柴、打草卖，跟父亲俩想尽办法让我们上学。二姐、四姐没上学，成了母亲一辈子的痛！

哥哥当晚赶了回来，他看了母亲后躲在书房难过流泪，连夜把CT报告发给武汉同济医院的同学，第二天一早又带着片子开车过去。同学找到同济权威肺癌专家研讨，鉴于母亲快90岁了，影像很不乐观，选择保守治疗口服靶向药。

我们没有告诉母亲实情，但哥哥让她吃带回的一堆药时她只笑着说：“好，放老六手上，让她每天给药我吃。”

第三天晚上，母亲把大姐和我喊进她的房间，她对大姐说：“你老大，我快90了，是时候了，我想趁你们在家，明天带我去把寿衣买了。”

我们吓得怔住了，大姐害怕地问：“老娘啊，您别吓唬我们哦，您身体好好的，买寿衣干什么？”

“哎呀，我都快90了，人哪有不死的呢？我自己知道。我早点准备好，免得你们到时虾子夹了头慌了神，又要哭娘又要买寿衣。我爱素净，要亲自去选。”母亲看吓着我们了赶紧笑呵呵解释说。

“哦，是这样啊！大姐，可以，免得老娘百年后我们给她穿得乱七八糟的，哪天梦中拍我们一巴掌不得了！”我跟母亲开起了玩笑，我明白雪顶聪明的母亲已清楚自己身体状况。

第二天上午我们陪着母亲去了黄州商城，在商城一楼看了好几家，母亲都不满意。一位老板见状告诉我们：“从二楼外侧上四楼，有一家贾庙的老师傅专门订制，你们去看看。”

天很热，铁板楼梯走着咔咔响，母亲双膝关节增生上楼艰难，老公要背她坚决不让，硬是拽着扶手自己爬，一身的汗。老板是一家子经营，也姓漆还和我母亲上下村的。知道来意后，他笑着说：“哎呀，这还是第一次老人家亲自来订制的，老太太真是修得好啊！”

老板量了母亲的尺寸，又问了母亲一些想法对儿子说：“你把发往河南的那两套样衣取来，我觉得老太太应该喜欢。”还别说，母亲细细看了后对其中一套素净软缎的非常满意。

傍晚，我们在客厅闲聊，大姐突然从母亲房间跑出来哭着说：“老娘真是的，我好心清理她的衣柜想把寿衣箱子放进去，她突然生气地叫我出去，不要多管闲事！我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说我！”

我赶忙跑进房间，母亲正坐在床沿流泪。“老娘，您怎么了？白天不是高高兴兴的吗？大姐是好心呢。”我不解地扶着母亲肩膀问。

“我哪里好好的呀，我难过啊，我看着这寿衣就知道我见我的儿女一天天少了。我不是骂你大姐，我是自己生气难过哦！”母亲抬起泪眼跟我说。我刹那间热泪奔涌，搂着母亲，深深的内疚和无助包围了我，我真的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母亲病情呢？我们为什么救不了母亲？哥哥默默将寿衣箱子提到书房放在书柜顶上，并用塑料袋子细心包好。那一夜我们心情无比沉痛……

两天后，我们在酒店给母亲热热闹闹地过了89周岁生日，一大家子争相跟母亲合影，母亲穿着大外甥媳妇买的红底碎花短袖套装、戴着生日皇冠喜笑颜开，双手合举许愿，在哥哥的助力下吹灭了生日蜡烛。那一刻我在一旁泪花闪烁，我知道我的母亲如同这吹灭的蜡烛，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回海口后我也病了，可能是在甲板上吹风受凉，加上装修和长途奔波劳累，吃了好多止咳、消炎药也不见好，6月底做肺CT居然双肺感染——大叶性肺炎，住院半月余。

抓紧装修，但一天也不平静，总在担心母亲。虽然隔三岔五跟母亲视频，也经常跟照顾母亲的四姐了解情况，可母亲眼见的消瘦和疼痛令我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做通工作让母亲住院，她坚持了一周后坚决要回老家。

9月25日上午，哥哥来电话：“你们赶紧回来，我们昨天已回牛车河了，老娘情况很不好。”

十一年前的腊月二十六，我携夫牵子千里奔到家时，父亲在哥哥怀中微笑着闭上了双眼，极度悲伤。心痛中我还有丝余慰藉——母亲还在！如今，这一幕又要重现，我流着泪慌乱收拾行李，晚上十点钟接到工作一年后第一次回家休假的儿子，连夜开车出发，到东莞接到大姐和姐夫，日夜兼程，终于在27日傍晚见到了昏昏沉沉的母亲。她泪流不止，咳嗽不停，离上次见面也就三个多月，她已肉身枯萎，精神衰落，我和大姐抓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半侧躺位的母亲后背，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9月28日傍晚，母亲处于生命弥留之际，我们兄妹、儿孙围满了一床，哭喊着呼唤母亲，母亲又慢慢缓过一丝气息。全家在沉重中陪母亲过了国庆节，这是母亲一生最企盼的高光时刻，儿孙承欢，子女孝贤……我们竭力给母亲续给能量，慢慢地居然能搀扶着母亲坐在门口飘香的桂花树下看风景。是老天垂怜我们呀，让我们能多一点时间陪伴母亲！

母亲在家老二，外公自小把她许给好友宋㘭徐老中医的大公子。母亲8岁过去学医，靠手传口授6年，对小儿中医经络推拿掌握炉火纯青。土改时，母亲坚决不成亲解除婚约回到长冲，参加当地漆大爷领导的革命，在大别山里传递情报一年多，后因我外婆和大舅怕她连累家庭，将她锁在家里断送了她革命的前程。我曾遇到一位抗美援朝的老革命，他得知我是我妈的女儿，兴奋跟我讲起我妈年少传递情报机灵的故事，还说我那跟他一起援朝的细舅就是受我妈的影响参了军。

母亲一生爱花种花，门口的桂花树就是她种的。坐在树下闻香，村邻跟她聊天述说过往。好多村邻都经历过母亲推拿、艾灸、扎针等救治，周围十里八乡听说母亲回来了也有好多人来探望她，说起母亲这一生治病救人的故事，其中不乏好多是在医院病危无望抱到我们家的，我的大外甥就是其一。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无论风霜雨雪、严寒酷暑，经常半夜有人急敲门请母亲治病，她二话不说打着手电就走。还有好几次年三十，有人用箩筐挑着孩子哭着上门求救……母亲从不讲究什么兆头，泡制中药抓紧救治，有时担心病情反复还强留人家住下观察。父亲是母亲得力帮手，每年上山采集各种草药晒制，房梁、墙上都挂满了，光端午艾就要晒好几大捆。除了幼儿，母亲还会用中药治皮肤病、胃肠消化不良、妇女月经不调等病症，从来不收费，有乡邻非要提些土特产来，母亲有时象征性收点但一定会回敬，母亲的为人处事在老家一直是令乡邻们赞不绝口的！

国庆节后，我、大姐和六姐留下来照顾母亲，每天母亲想吃点啥就做啥，可做好了母亲没吃两口就咽不下，咳嗽、疼痛、呼吸困难，是日渐衰弱。可母亲每天早晚却坚持让我们扶着她上卫生间洗漱，趴在洗浴柜上自己艰难举起梳子梳头，雪白的华发梳得一丝不乱，我给她点上雪花膏她用手指慢慢抹，恍惚回到童年，她给我点，我用小手抹，香喷喷的。母亲坚持入厕，总是一手抓着我们，一手颤抖地拿着卫生纸坚持自己擦，多坚强的母亲啊，坚强得让我心痛难过！

10月28日早晨，母亲一如既往让搀着洗漱，不知是不是头晚上哥哥回来了，母亲高兴，没等问就说想喝点大米粥。大姐好开心地用小砂锅熬，米香四溢。母亲靠在床头，我喂，喂了七勺。我们暗自庆幸，母亲慢慢好转了呢！

9：50左右，母亲突然说想坐在藤椅上去，穿衣时我感觉母亲身体软绵绵的，我们抬着母亲移到床尾藤椅上，就在将母亲扶正的刹那，母亲拽着我的手松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喉头“咕噜”一声，我们惊恐喊着母亲，掐母亲的人中和合谷，母亲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摸着她的脉搏一点点消失，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我们敬爱的母亲就这样向我们告别了，母亲于我——如同台湾作家洪爱珠所写，已走到了无法亲近的过往……

回到海口，沉重的悲伤使我心痛心碎，没好的肺炎加重又让我住院了。坐在病床上我时刻在想，看得见的病能治，可再也无法与母亲亲近的过往，怎么治呢？

今天，母亲离开我们一年半了，我才敢打开心扉写下这些文字，述说与母亲最后一年亲近的过往。母亲，我真的好想您！

【作者简介】倪虹，湖北团风人，现居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