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弯路

图文 | 倪志平

十岁那年的秋天，婆将一把镰刀递到我手里，语气平静又不容置疑地对我说：“你爸不在了，你要学着自己生活了。”

风从破旧的大门缝里灌进来，吹得人骨头都疼。我呆呆地站在堂屋里，脑子一片空白，望着婆满脸的皱纹和她疲惫隐忍的眼神，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婆递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把镰刀，更是一段沉甸甸的命运。从那天起，我学着割草、学着做饭，也学着笑对生活的苦和难，就像婆教我的那样。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幕，我总是唏嘘万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那样的成人仪式来得确实太早了。但人这一生何尝不是在经历中一步步长大的呢？我走过半辈子才逐渐明白，所谓成熟并不是慢慢积累起来的领悟，而是在生命里经历着一件又一件无法退避的事情，从此不再问“为什么”，而是去思索“怎么办”。

我们这一代人成年的过程都是被现实强行推着走的。我的发小阿喜是十八岁“成人”的。那年他爸爸得了重病，家里突然失去了顶梁柱，一大家子上下三代八口人失去了生活来源。他那时刚刚学会抡起镰刀打草，父母便开始把家里的担子一点一点压到他肩膀上。他的成人变化在塆子里是显而易见的——声音粗了，走路快了，说话变得硬气了。他婆有一次给外孙里孙分鸡蛋，老人有些偏心，分得不公。他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吼了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心莫长歪了！”从此，他家里的老人再也不敢轻视他。他成了顶门立户的人，替父母撑起了他们无法应对的风雨。

相比之下，我们的下一代人则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他们没有穷乡僻壤孤山野凹的田埂需要打理，也不需要担心缸里的米够不够吃。再大的压力，似乎都有父母的肩膀替他们扛着。正因如此，他们的成长轨迹跟我们截然不同，成熟的脚步也显得滞后了许多。

我儿子今年二十四岁，腿因为年少时的意外残疾了。刚开始，我整日焦虑得睡不着觉，恨不能把我毕生的所有本领一股脑地教给他——从做饭、写字、待人接物，到如何在朋友面前不露怯，甚至连如何喜欢一个女孩、如何去追她，我都想给他支招。但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是同一个样子，仿佛在说：“爸，你的道理很对，但我不一定用得着。”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失望，觉得这一代人是否被太过宽松的生活磨去了独立和韧性。可细细一想，这样的念头又太自私。谁也无法否认不同的时代会给人留下不同的印记。我们眼里的“苦”是我们时代的考验，而他们面对的压力和迷茫，我们未必真正懂。儿子有一天对我说：“爸，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你教得再多，也只是你的路。”这话让我陷入了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成长？什么才是父母应该做的呢？

很多时候，我们总想着用自己的经验为孩子铺一条平坦的人生之路，但忘了，成熟从来不是学来的，而是经历来的。从拿镰刀学割草开始，从每一碗自己做的糊饭开始，慢慢琢磨出人生的滋味。这些不是靠谁灌输就能懂的。父母再怎么懂的道理也替代不了孩子必须去走的路。如果说我们是从贫瘠和泥泞里走过来的，那他们或许将从另一个层面的迷茫里杀出一条生路。

社会的现实已经变了，他们所要面对的，并不是手里没有镰刀的时候怎么打草，而是如何在激烈竞争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让生活绽放出意义。时代让每一代人都必须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和考验。

回头看婆当年把镰刀递给我的情景，我终于明白，她那一天没有对我说的那些话，可能正是她最深刻的智慧：她没有告诉我路该怎么走，只是递了一把我需要的工具。大自然有自己的耕种收割节奏，孩子有他必然的成长。我对儿子的所有期待和担忧终究不过是河流两岸的风景，而航道的曲折与险滩还是需要他自己去发现、去经历。

人生，是一座渡口，苦痛欢乐都是旅程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顺其自然，让他们渡自己的人生，就像我们自己曾经一样。风吹过的稻穗最终会低头，可每一株都得走完它自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