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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小卖部
胡娅
在团风漫长的黄昏和夜晚,我读一本书,心神不宁。时而停下来记几句优美的辞藻段落,隔一会儿又发发呆忘了刚在干嘛。
我隐约想念一个很远的人——我的奶奶,今天是农历五月十八,她的生日。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店里卖的货物很简单,无非就是老百姓日常需要的食盐、酱油、味精、香烟、糖果、火腿肠、方便面。在农村“雨碧”(山寨“雪碧”)、“康帅傅”(山寨“康师傅”)泛滥的形势下,奶奶的小卖部显得异常有格调。直到八十多岁,奶奶仍然在经营她的小卖部。理由非常纯朴:能动一把绝不依赖任何人,不给后辈添负担。这股韧性也遗传给我了。
说是小卖部,陈设极其简陋,但村里也仅此一家。就是在一个五平米左右的房间里,靠墙摆着一排货架,没有玻璃,没有柜门,非常敞亮。货架的对面放一个小床,中间留三十厘米的位置走路、卖货。床虽小,但我和奶奶却睡了许多年,直到我读书离开乡村。钱箱、整箱的方便面和饼干,奶奶喜欢放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搬开。
乡村的晚饭吃得早,夜晚就尤其难熬。夜幕微降,陆续就有东家的大伯、西家的大婶来小卖部嗒嗒家常。如果有几个兴致正好都来了的人,就会约着一起玩长牌。输赢很小,但看得出来他们足够快乐。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整理她的货架,擦擦瓶瓶罐罐上蒙着的灰尘。如果偶尔翻出一块被老鼠咬过的饼,她就果断地撇掉那一半,剩下的一半给我吃掉。
奶奶从来不让她的儿子、女儿、儿媳替她守店,说是不想劳烦她们。只有我清楚,奶奶在我面前念叨很多次了。叔叔守一会店,几包烟就不见了。婶婶守一会店,就张罗了一桌牌。至于谁赊账了啥,婶婶也记不清了。所以,那个时候,我除了上学就是守店。很多时候没有人,我就坐在门口翻几页书,其实也看不下去。满脑子在想:小伙伴们今天是不是在易老师家看《射雕英雄传》?我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哼着:“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村里有些独守的老奶奶,我似乎从来没见过她们有现金。到今天我想起来,还有点悲凉。她们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握着两个鸡蛋,来小卖部换两包食盐。偶尔一次,她们会多拿几个鸡蛋,换一个银耳罐头,说是最近心慌没劲,吃点舒服一些。即使小卖部的鸡蛋攒了足够多,奶奶也不会拒绝那些可怜老奶奶用鸡蛋换取所需品。幼小的心里,我总记得奶奶这些善良的品格,并影响我至今。
我是很喜欢吃红糖荷包蛋的。看到篮子里堆满了鸡蛋的时候,我会这样跟奶奶说:“今天我看到很多苍蝇在篮子边嗡嗡嗡的,该不是鸡蛋要坏了吧?”奶奶一般不吱声,我想吃红糖荷包蛋的计划自然是不能得逞的。第二天她会起个更大早,步行把鸡蛋送给她城里的妹妹。我很舍不得,并有点气愤。她妹妹那么有钱,缺几个鸡蛋吗?很多年之后,我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每去一次妹妹那儿,就会提一次请求。希望等我毕业之后,给我找份体面的工作,不让我待在农村种地。
奶奶不识字,一天下来得赊账等我放学后,她就口述让我记好账。整条烟拆封后的硬纸壳子,就是我的记账本。哪天的账谁给还清了,我就把他的记录划一条长线。奶奶喜欢看划线的,说明欠账的少。曾经有一个自称是村里谁的亲戚,问我借一百元钱,说过两天让亲戚还过来。我感觉他的语气非常诚恳,还钱时间也笃定,使我觉得自己如果问他借钱干什么,或者拒绝他借钱,都是对他面子很大的过不去,于是我借出了一百元,也记好了账,户头自然是这人说的亲戚。几天之后,奶奶告诉我村里这人没这个亲戚。但“惜钱如命”的奶奶,自始至终没有骂我呆,也继续唯独信任我替她守店。
由于周转资金不多,奶奶的进货频率非常高。一般都是隔一天起早,她去挑货回来卖。等我早晨起床上学的时候,奶奶基本从镇上挑货回来了。有一次看着她,弓着背气喘吁吁地挑着啤酒和酱油,我就心疼着发誓,一定要学会骑自行车去替奶奶打货。
经过几次人和自行车冲入水塘的失败经历之后,我学会了骑自行车,进货的重任我就一肩挑了。当时刚结婚的三叔有一辆二八型自行车,我只要去进货就借他的。副食批发店的大婶经常说:“这孩子真能,人没自行车高,一天跑几趟进货。”由于人矮,只能两腿骑在三角架的下面踩半圈,加上山路崎岖,陡坡较多,着实吃亏一些。但想着能为奶奶分担,我心里是欢喜的。
自从我会骑自行车之后,奶奶的进货频率就更大了,周末一天跑几趟是常有的事。我永远忘不了,暑假的时候卖冰棒。在农村最热的时候就要农忙,田间地头冰棒最好卖了。奶奶在自行车后座绑上一个泡沫箱子,里面放一个军大衣,再把冰棒放进去。别人买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拿一根出来,硬硬的冒着丝丝冷气,一点也没化掉。等暑假过后,我去看望在外务工的爸爸妈妈。她们都会心疼的抱着我哭,说我全身除了眼珠是白的,哪儿都黑不溜秋的。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离开了乡村和奶奶的小卖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变得不想假期回去守店了。
再后来,奶奶的小卖部安装了公用电话,进货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副食店的老板会骑摩托车把货物送过来。
自此后我经常打电话给奶奶,让她不要再赊账,年纪大了脑袋不灵活,不会写字记账,挣不了几个钱,都让人混出去了。她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但只要我假期回去看望她一次。她见面就是让我把最近的赊账记一记。改不了。
等我工作能挣钱之后,我是建议奶奶不再开店的。她不同意,说开店不在于赚钱,重在寄托,我也只有依了她。
只要她高兴。
成家之后,回去看望奶奶的时间更少了。但基本都是长途电话打得多。我叮嘱她,不要再吃被老鼠咬掉一半的饼干,我能活到今天没被毒死只是侥幸;我告诉她,不要再使唤让堂妹们骑自行车去替你跑腿,这样小腿肚子容易粗,我就是以前替你打货,骑太多自行车,现在小腿肚子比大腿肚子还粗,难看死了。奶奶就是在电话里面呵呵地笑,问我:“你上次买回来的脑白金多少钱一盒啊?我二十块钱卖掉了,亏不亏啊?”我说亏了,她会心疼。但我长心眼了,下次不管买啥东西给她,我就先拆了包装,看她怎么去卖。
2014年底极寒,罕见地下了一场雪。那天堵在下班的车上,马路边绿得发黑的香樟树叶埋没在积雪中。我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已经睡下了。可怜我,还没下班,还没回家,还没做饭,娃饿着肚。我几次想挂断电话,怕她着凉。她披着衣服,跟我聊了四十多分钟。我不知道人生是否有预见性,她引导我,要做贤妻良母,要与人为善,要坚韧勇敢,要忍辱负重,要孝敬双方双亲。这之后没过几天,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事后妈妈说,你奶奶那天是对她最爱的孙女把今生要说的话交代完。
董卿主持的《朗读者》有一期主题是“告别”。曹文轩说,天空之下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各式各样的告别。不管一个人写几百篇几千篇文章,这世间所有的文字都在写一篇文章:生离死别。奶奶离开我们已经1000多个日子了,这是一种最心痛心酸的诀别。曾经哭干我所有的泪,只是隐秘不愿倾吐,惟愿默然承受这份情感。“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那些伴随无常而来的种种伤痛,种种沉沦,种种变迁,种种无力………到今天,我才开始慢慢体会。遇见一个人,她能陪你几段旅程,都是宿命,都要欣然接受。
我只愿我的奶奶,在另一个没有时空的世界里安好;在更高的视角里,安详地看着她的子孙祥和安康。
胡娅,团风人,黄冈市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黄冈日报》《鄂东晚报》《楚天文艺》等报刊。愿用文字修炼心灵,以读书拨开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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