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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接你回家(下)
陈响平
有一天,学校老师给正在上班的国云打来电话问他,已经有三天不见其儿子来上学,问是怎么回事?国云一听,头也是大的,因为他儿子每天早出晚归,明明是去上学了。怎么会没在学校呢?
他身边的同事提醒他说:“你到街上游戏厅看看,是不是去打游戏去了?”
国云早就听说,有些学生沉溺于游戏,学习全耽误了不说,还欠游戏厅老板的钱。有的学生甚至出现身体问题。想到此,国云起身一拐一拐地来到街上,沿着门面一个一个地找。那天正好下着雨,淋得国云全身透湿,找了两条街都没有发现儿子小刚的身影。小小的城郊就那么两条街,难道儿子跑到县城的街上去了?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国云没有继续找,而是回到家里等,可一直不见人回来。等儿子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见到儿子小刚,国云怒火中烧,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汉子,不再细问,就操起一根木棍朝小刚打去。小刚毕竟是个孩子,反应比较灵活,而国云的腿不是很灵便,一棍子没有打着,小刚就跑了。这一跑就一晚上没有回来。原来他跑到同学家去躲了起来。国云又四处寻找,挨过同学家里问,一直找了通宵,才在一个住在农村同学家中找到。而此时的国云,连打儿子的力气也没有,带着儿子回到家中。
时间一晃,国云儿子上了初中。
儿子此时更加叛逆。国云与儿子好像产生了一层隔膜,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话说。儿子表面上看起来表现好了,每天按时上学、下学、回家吃饭,也很听话,但就是不怎么说话。一天晚上,他发现儿子在家出现一些异常,晚上时不时的会抽搐,狰狞,斯歇底里的叫喊着,把自己关在一间小黑屋里。过了大概一两个小时后,自己又平静下来,可是看上去整个人很虚弱,快要虚脱的样子。有时候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又好像很兴奋;老师反映说上课的时候常常无精力,有时还说谎、偷同学的钱包等。
过了大约一星期,几个陌生人找到国云,要国云在一张1000万的借据上签字担保,国云一看觉得不正常,拿起电话要报警。来人中,一个脖子上挂着粗金项链、瘦精精的高个说:“如果你不想保住你儿子的命,那你就尽管报警。”
“怎么回事?”国云反问道?
“你儿子吸毒你不知道吧?毒资加赌博已经欠了我们小10万。以你现在的工资和家境,恐怕十年也难以还上。如果你以银行人的身份签字担保,我就免了你这10万的债务,担保的债务还不了的话,我们就找你们银行,与你不相关。我们也打听清楚了,即使银行发现是你所为,现在你是战斗英雄模范,大不了受个处分。怎么样?我们都替你想好了。这样是不是很划算?你掂量掂量?”
此时,国云才知道,原来儿子一直被这帮人控制,吸食毒品,参与赌博,欠了巨额债务。要么还钱,要么担保,不然儿子要么被抓,要么被这帮人所害。
国云想,利用银行人员身份在借据上签字就是犯法。作为一名退役军人、曾经的英模,怎么也不能干这样违法乱纪的事。
国云拒绝了:“儿子欠下的债务我来还,非法担保的事我绝对不会干。”
“那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看你这家境,三五天也拿不出10万,限定你在三个月内还清。”瘦精的高个威胁道。
“三个月就三个月,反正我也跑不了,三个月后的今天你们来取款。”国云肯定地回答说。
送走了这几个要账人,国云陷入了沉思。反思着对儿子的教育,更是想破脑袋。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眼前的经济危机。这些年来,国云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前妻也没有承担相关的责任与义务,亲戚都在农村,能拿出上千元的也没有几个人,离十万金额相距甚远。
怎么办?正好此时银行内部出台了“自谋职业”的政策,也就是“买断工龄”。军龄加工龄,他可以折算十来万。于是他提出了“自谋职业”的申请,银行领导知道他是伤残军人,在银行工作表现很不错,是信贷业务能手,舍不得他走,让他慎重考虑。但他没有犹豫,坚定了“买断工龄”的决心,应付了眼前的危机。
在此之前,他将儿子送到了戒毒所,接受强制戒毒。
债务总算还清了。可是,眼下自己的生活却成了问题。他将还债后剩余不多的资金,买来一辆机动式板车,拖着一条腿开了一个水果摊,开始卖点水果、蔬菜类的小商品。国云不想麻烦别人,没有将自己困难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他只想凭着自己的勤奋,养活自己。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坚守的做人原则。
这期间,我已经调入省银行,与国云相隔更远。平时彼此工作忙,很久没有联系,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再说,接亦军回家事也不能久拖,总得想个办法,实现战友的承诺。
有段时间,我休公假,想着老战友好久没有音信,就决定去看看他,商量接亦军回家的事。
我开着车,来到国云所在的县城郊区。几年不见,这里已经成为县城开发区,城区街道变宽了,楼也变高了。国云原来所在的银行也迁移到了新区,我将车停在一个驻车位,准备下车找人问询。
我沿街边走边观察,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堆人围着,还有几位穿城管制服的人,围着一个人指手画脚的。我走近一看,被围着的那个人正是国云,他的那只人工残肢被抛在一边。原来,因为他摆的摊子有点太开,被城管执法人员掀了摊子,国云为了抢那被踢翻的摊子,动作快了一点,假肢也脱离开了,他一下就倒在了地上。见此情景,我一怒之下打了那个城管人员。我这一拳下手有点重,打得那位城管人员鼻孔和嘴角流血。带队的执法人员见我动了手,就报了公安110。过了大约十分钟,来了一辆警车,从车上跳下来几位警察,拿着手铐要铐我。这时,国云拖着他那一条腿,跪在地上拼命地抱住我,口里不停地对警察说:“警察同志,这不关他的事,是我不好,是我违反了摆摊设点的规定,你们抓我吧。”国云苦苦地哀求警察,不让警察带我走。面对这种情景,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曾在战场上毫无畏惧的战友,为了生存如此悲哀地活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责怪自己没有早点过问国云的情况,以致他把日子过得如此地糟。
在派出所,我们被询问了1个多小时就被放了出来。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国云可能是有错在先,但作为城管执法人员,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残疾人吧!何况这个残疾人是一位战场上的英雄?
一位参与询问的陈姓警察知道真相后,把我拉到一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兄弟,我也是退役不久的军人,你是好样的!”说完,他竖起大拇指。而我却倍感内疚,为没有能早些来关心战友兄弟而内疚。
送国云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老大,你应该早点对城管执法人员说明你腿残的原因,亮出你曾经的荣誉。我相信他们知道真实情况后,就不敢粗暴地对待你。”
“老弟,我不能这样做。那样的话,就会给我们这些退役军人丢脸。我不能用我的残废事由,曾经的荣誉来换取他们的同情;更不能用军人的荣誉与他们等价交换,取得他们的原谅,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成了什么?我对得起像亦军兄弟一样的英烈们吗?想想亦军命都没有了,我这点委屈算什么?算了,不计较。”国云的一番话,使我打心眼里佩服。真汉子!真军人!比起他,我这个身躯健全的退役军人,很惭愧!真不愧是我们的老大。
我离开国云前,将身上2000元钱全部给了他,并嘱咐他好好生活,告诉他别怕,做生意的时候,遵纪守法。有什么困难不要再自己挺着,我们一起来分担。大不了我们再死一回。
回到家后,一个夜晚我哭了好多次。想想当初,那么意气风发的三个小伙子,我心里就滴血。面对国云这样的境况,我想帮他一把。
(五)
一个月后,我通过县里的熟人,租了一个门面,付了一年的租金,准备让国云开家小店。这样,他就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既可遮风挡雨,又可以规范经营。
那天,我拿着租房手续,找到国云家。发现国云一个人躺在床上,明显消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拉起他,让他到医院检查一下。他不想去。我知道,他是因为没有钱,不想去医院,想着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我不由分说,强迫他与我一道上医院。
抽血、化验、B超,一套检查下来,医生把我拉到诊断室,问我是他什么人,说国云的生命可能只有三个月时间。我听后,大吃一惊。
我不信,就说:“医生,你们是不是诊错了?他才四十多岁。”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疾病并不分年龄大小。我给你开些药,你带他回去吧,好好照顾一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肝病折磨着他,儿子又深深刺痛了他,唯有我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战场上不惧流血的两个大男人,却在阳光下慢慢流淌着泪……
国云病重期间,他没有忘记我们当初的承诺,他郑重地对我说:“江南,万一哪天我先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也要想办法,也要兑现我们的承诺,一定要把亦军接回家,这个绝对不能失言。再有,我儿子小刚的问题,尽量不要让他成为社会的负担累赘,让他学好,他的本质还是好的,自小没妈,缺乏母爱和管教,你一定要尽心帮助,谢谢你老弟,谁让我们的战友,是兄弟呢?!”我含泪点头:“一定,一定,这个你放心!”
此时,他的儿子还在戒毒所戒毒。眼见他快不行了,我连夜开车去接他儿子小刚,次日早晨到家时,国云没有等到小刚的到来,还是走了……。
儿子都没见到。追悼会那天,根据他生前的要求放了一首歌叫《月亮之歌》,这首歌是电影《凯旋在子夜》插曲,歌词写道: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啊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啊飘/当我守在祖国边防的时候/常对着月亮静静地瞧/她像妈妈的笑脸/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啊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啊飘/月亮 我的月亮 请你夜夜陪伴我/月亮 我的月亮 请你夜夜陪伴我/一直到明朝。歌词优美,曲调忧伤,歌声中透露无限的崇高与淡淡的忧郁。这是他留给儿子唯一的心声,儿子跪在地上痛哭,久久不肯起来。
此时此刻,我感觉这是我一生失去的最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国云走后,只留下300元现金,我把他儿子小刚送到了戒毒所,缴了所需的费用。小刚没有了父亲国云,我作为国云的战友,就要承担起照顾小刚的责任,我不能让我们的后代步入不良道路,走入歧途。经历了这些家庭变故,人生坎坷,小刚也变得很懂事了,他视我为父亲,每年过年过节都会来单位里看我。同事们有时开玩笑说:江总,你儿子又来看你啦。
我时常到国云的墓地坐坐,带上一瓶“黄鹤楼”酒,与他聊上几句,说说小刚的变化,也告诉他,关于我的生活日常,还有我准备接亦军回家的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要兑现接亦军回家的承诺了。这是我们三人的约定,也是战友的承诺。
我找到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公休假,另加半个月的事假。我想,一个月的时间应能办成此事。
我来到了中越边境口岸,办理了出国签证,聘请了越语翻译。
当我再次站在那山岳丛林、那泥泞稻田地带时,心潮难平,思绪万千。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我们满腔热血,风华正茂,荷枪实弹,乘着战车,在炮火硝烟中跨过边境。今天,昔日的我已是两鬓斑白,步履蹒跚。边贸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物品多彩,一片祥和。战争的痕迹已经被祥和的景象所淹没。这是作为军人最愿意看到的景象。军人热爱和平,军人维护和平。
到了越南,我花高价聘请了一位目睹过那场战争的越南老乡作向导,我带着留存下来的作战要图,凭着记忆,凭着感觉,去追寻那早已模糊难辩的高山流水,辨别着似曾相识的峡谷丛林,向山头小道,向密林深处,一直走下去……
越沟过坎,穿荆越棘,我们的脚磨起了血泡,腿上、肩膀、手背被旱马蝗咬的鲜血直流。对我来说,这都算不了什么。想想当年铁血戎马、出生入死,想想当年对战友的承诺,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然而,越南向导不乐意,我反复加价、做工作,他才勉强跟随着我。
历经半个多月,我终于找到了那堆塔型石堆,如今已被荒草覆盖;当年的那棵小松树,如今也长大了,正枝繁叶茂地盛开着,像是亦军站在那里守望,守望着我们的到来。长高的松树,经山风一吹,像是向我点头致意。
仰望着摇曳的松树,我不禁泪流:“亦军,我来了,我来看你了,我今天就带你回家!可惜,国云不能同来,但他的魂灵跟着我来了,只是你看不见。兄弟啊,我们没有失言,没有骗你,我们肯定不会不管你呀!兄弟,虽然我们来得晚了一点,让你等久了一点,实在是对不起你呀!……”
我扒开石堆,看到那一副白骨,依然是那个姿势。亦军是不是怕姿势变了,我们不认识?找不到?所以一直不变。我小心翼翼地把白骨拾起来,轻轻地放入提包里,照原路返回。
到了越南海关,警察例行检查。当海关人员看到我提包里装的是一副人骨时,惊得呆了!当弄明原委后,海关人员非常感动。他们当即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总署通报了中国军人为了一句承诺,万里寻亲,带战友回家这一动人故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总署检查我的旅行包后,向其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一句话,一世情。这就是血浓于水的战友情,也是对战友一词最好的诠释。
安顿完亦军迟到的后事,已是下午五点多钟,正是夕阳西下,我走向国云的墓地。青翠掩映的山道,弯弯曲曲,很是寂静。来到国云墓前,我告诉国云:“老大,亦军回来了,回得很荣光,我已经把他安顿好了。我们三个人,我有幸一人存活了下来。我要替你们好好活着,尽最大努力照顾好你们的家人,你们放心!”
从山上下来,夕阳的余晖已洒向群山,层林尽染。遥望天际,在那血红色的光晕辉映下,山间、田野、河流,显得平和致祥。返回城内时,已是万家灯火。城市广场,男女老幼,舞姿翩跹,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面对此情此景,我想了很多、很多……
(全文完)
陈响平,笔名江南,团风人,现居武汉。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会员,在各级媒体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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