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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1:24:30
二十亿年前，地壳的一次抖动，在鄂西产生了一个绵延四十余里的大峡谷，无名也无动植物。
经过亿万年的沧海桑田，时间来到了三国时期，关公在此带兵趁雾渡河，才有了今天的雾渡河这个充满仙气和禅意的美名。想必是两岸青山连绵，中间河流浩荡，云雾缭绕在水面、在山腰，更有歌声飘荡在田舍、在地头。
雾渡河地处西进四川、北通陕西的陆路交通要道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商家遂利之所，因而有多种文化交流碰撞的机会，特别是巴楚文化的融合，让这里积淀下深厚的民间文化，民歌和叙事长歌便是其中佼佼者。雾渡河也因此被评为“中国湖北民歌之乡”和“中国民间叙事长歌之乡”。
说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多年前有关歌手陈蔑匠的报道，让我知道在我们湖北宜昌雾渡河也有民歌，心里有了想要听一听本土民歌的愿望，没想到亲耳聆听已是二十年后。
那天的太阳光线拉满，一路照耀。头顶草帽，在文化站范鹏主任的带领下，穿越集镇、穿过古河床，我们来到了湖北省非遗文化传承人姚继忠的家门前。
一新一旧的两栋房屋仿佛坐在山的脚背上，旧房是黛瓦黄墙，高大厚实；新房子由灰色的空心砖构建，紧靠着老房子，矮小简易。
桌椅摆在新房子门前的稻场上，看样子老两口平常住在新房子里。刚落座，姚老便捧出四本书给我。从后来的交谈得知，那是他用卖猪、卖茶叶积攒下的的收入自印的，有自己创作的民歌和叙事长歌，也有他为歌友们做的小传集子，是他的命根子。
他还有一部《三国演义》的手稿，还要等筹到钱后才能付印。他那套《三国演义》是繁体竖排的，被他翻得面目模糊，要细细辨认才能看清《三国演义》这几个字。打开里面的字我多不认识，没看到十行，合上书本，心里想我这个高中生，实在是抵不上他这个高中学历的人。我不能看懂，他却将整部《三国演义》编成了易于传唱的长歌本《韵唱魏蜀吴》，已结稿，等待筹钱付印。
还在创作中的《华夏春秋歌》，已是厚厚一沓，用的是白底绿格的稿纸，绢秀的黑字在上面舞蹈，都是他的心血使然。
九点以后的黑夜里，雾渡河或许静下来了，忙完农活的他终于可以坐下来醉心于创作。
山民可在唱民歌、涮手机、打麻将，或者是亲人相聚谈笑风生，也许有人已进入梦乡。
他没空操闲心，白天他要为生存而战，夜晚才能拥抱最爱。物质和精神，他或许更看重精神生活。
他的湖北省非遗传承人是有硬指标的，不是浪得虚名的。
他肚子里的歌三天三夜也唱不完。山歌、田歌、灯歌、儿歌、小调、号子、风俗歌（叙事长歌是它的一个分类），他都会唱。
负责非遗文化传承人评选的专家说，拥有姚继忠的一本民歌选，几乎可以揭秘当地民间吹打乐的全部。这些都是千金难求的秘籍。
民间称姚老这样的人为歌师傅，他们韵唱生活、礼赞生命。雾渡河现在仍然有一大批活跃的歌师傅：同为省非遗传承人的交战垭村的向德文，也是一辈子热爱唱歌，与歌共存；与向德文同村的秦长甫几兄弟都是歌唱能手；在外地上班，非常热爱叙事长歌的张世朋，也许是他年轻一些，他的歌声宽厚高亢，仿佛自带音箱，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可以说歌师傅是雾渡河民间的宝，他们的歌声不仅愉悦峡谷人的表面生活，还可以深入慰藉到他们的心灵。过去，一个人从出生、成家到离世，他们都会在现场，用歌唱表达他们的欢迎、开心以及不舍。
歌师傅所唱的歌，有本地创作的少部分，和根据外地传入的长歌改编而成的大部分。
历朝历代，雾渡河有许多像姚继忠、向德文这样的歌师傅和文化人，根据书本和本地传说创作了多部叙事长歌。
雾渡河镇内东部有座盘古山，山上有座盘古庙。当地有传说认为盘古大神就是生在盘古山、葬在盘古山。当地歌师傅等民间文化人，结合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编出了七言长歌《盘古传》，经过历代乡土秀才的加工完善，长歌已达到800多句，5000余字。结尾几句“盘古传说多得很，唱到此处我住音，雾渡河人爱盘古，一代又传一代人”，可做为雾渡河人创作《盘古传》的注脚。
据说，单唱这首歌就需要18个小时之长（它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封神》3600多句，要唱120个小时），不是热爱，根本无法传承。
外地传入的叙事长歌，依据本地风俗习惯加以改造，最后就变成了极具本地特色的叙事长歌。
比如长篇叙事长歌《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典型的外地传入，但里面有雾渡河的方言：“站到使不得，蹲到又失格，刚刚碰到梁山伯，不好意思得”，“英台听他说，急得无焦过”。前面几句从字面，只要认真琢磨外地人能看懂，但是“无焦过”三字，没注释的话，外地人可能猜不到是“心里不好受”的意思。
来自神农架的汉民族史诗《黑暗传》里有“天为锅来地为盆，青丝严缝扣得紧”。这里的青丝严缝就是雾渡河方言，意思是像头发一样极度细小的缝隙。也不知道是哪位歌师傅或文化人，在传抄中将严丝合缝改成的青丝严缝。
歌师傅的歌，过去绝大多数都是相互传抄的手抄本，字迹潦草模糊的情况很多。
令人欣慰的是，近几届雾渡河镇镇政府，都非常重视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抢救，积极组织经费和人力，前后共整理出了97部叙事长歌，并结集出版。聚起了散落民间的珍珠，让传承变得更有保障。
其中，2004年采录编辑出版了《雾山歌海》，2008年编辑出版《雾山歌海·续集》，2010年编辑成《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一卷。2019年采录本土叙事长歌31部，比如《地母传》《黑暗传》《白鹤记》等本地非常有代表性的叙事长歌，编辑出版了《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二卷。同时新采录外地传入本地的叙事长歌24部，编辑出版《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第三卷，如《大舜孝亲》《封神演义》《洪江渡》《三元记》；等等。
这里有必要书写苗大雁和张定虎这两位的名字。他俩都是文化站的干部，几十年来，他们翻山越岭、不辞劳苦，走访分散在大山里的歌师傅，整理形态各异甚至于模糊不清的手抄歌本，为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的出版面世付出大量心血，令人敬佩。
还有采录《陈篾匠民歌选》的苏宗源，本是安亭晚年的国企退休干部，但他自发地搜集整理，马卧泥村老民间艺人陈维刚篾匠一生所唱的200多首民歌，并报送相关部门联系出版。
可以说，历朝历代的歌师傅和文化人，为雾渡河民歌的传承和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该当铭记。
雾渡河的民间叙事长歌大致可以分成：劳动歌、仪式歌、创世古歌、历史传说、神话传说、宗教、爱情、伦理、喻世歌、综合歌等。
过去雾渡河以农业为主，山大人稀，也许一匹山上就只有一户人家，说不定就有几十条湾、几十亩田，薅草时要请几十个人。
人多了难免有人消极怠工，也总会有消极台工的时候，因为一天到晚躬身薅草，吃亏又单调。人们就想了一个提振精气神从而提高工效的好办法——打薅草锣鼓。
解放前，该镇田地的富裕人家都兴打薅草锣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五十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薅草锣鼓达到鼎盛。有“人上十五，一锣一鼓；三十四五，对子锣鼓”的俗语，意思是田间劳作的人达到十五人，就可以打锣鼓了。达到三十人以上的，就要打对子锣鼓，即两套锣鼓班子对打。一般是两张桌子以下的人打单锣鼓，两张桌子以上的人就打对子锣鼓。
薅草锣鼓是一个大的分类，里面包括田歌、山歌和风俗歌，即叙事长歌。
薅草锣鼓歌的固定曲牌有两声子（也称对声子）、五句子、穿号子等多种。
打薅草锣鼓时，早上唱田歌，歇头歇唱花歌，中午唱午时中，下午歇头歇唱茶歌，歇二歇唱英雄，放工唱情歌，晚上唱古人。这里的英雄和古人全部都是叙事长歌。
早上刚开始，人们热情高、干劲大，薅草的使劲薅，打锣鼓的尽情打尽情唱，场面是锣鼓喧天，你追我赶、力争上游。
到了下午，田间薅草的人们有些疲劳了。站在田里的锣鼓师傅瞄见那里落后就抵到那里打，且歌词极其讽刺和挖苦，迫使你勇往直前。
“那位姐姐思情郎，心想情郎在身旁，站了半天腰没康（弯），小心蚂蚁子爬到大胯上。”听到类似于这样的歌声，你就是再累再想休息，也要鼓足干劲，奋力向前。
雾渡河民俗中有“农夫田里无大小”之说，人们在田间劳作时，除了至亲父母、兄弟姊妹外，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有分寸地用歌声调笑。收工前，人们为了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累得如短跑冲刺一样。此时锣鼓师傅一边紧锣密鼓地催工，一边唱情歌让人们解除疲劳。如：“一天薅草辛苦了，回去洗个流水澡，睡瞌睡打个长赤包，两口子梦中哈哈笑。”歌师傅们帮你憧憬收工后的美好了，赶紧薅草，完工了就可以实现啦。
随着生产条件的改变和机械化生产，薅草打锣鼓基本没有了。偶尔有人大概是怀念薅草锣鼓的热闹有趣，或者是怀念大家在一起的快乐，会有人邀请锣鼓师傅到田里，热热闹闹地打一天锣鼓，纯属娱乐。人是群居动物，骨子里是要和他人有交集的，也是要寻欢作乐的。
上世纪70年代以前，民间做生祝寿、生儿打喜、结婚乔迁等喜事，爱唱皮影戏。主要唱本有《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樊梨花招亲》《梁山伯与祝英台》《包文正出世》《刘备招亲》等叙事长歌。这些长歌，除皮影师傅演唱外，一些社会青年也唱。很多叙事长歌，皮影戏唱，打丧鼓唱，打锣鼓也唱，甚至晚上坐在月亮下面撕苞谷、剥苞谷也唱。如《金恩走国》《五美图》就是皮影戏演变而来。
后来电视兴起，挤占了皮影戏大部分市场。现在手机里的视频更是夺人眼球地横扫电视、书籍等，当然也包括我们的长歌了。不过，现在雾渡河仍然有两支皮影戏班子活跃在民间，足见叙事长歌顽强的生命力。
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的语言形式有一句子、上下句子、三句子、五句子、七句子、三三四句子、三三五句子、五五七句子、五五七五句子、全十字句、混合句子等。
曲谱大多是613、561、612、123、135等三音音列，97部长歌，经过整理，约十三种曲谱对应套用各种句式。
雾渡河镇的风俗是若那家老客哒（老者去世）都要打丧鼓，唱叙事长歌。一是超度亡灵；另一方面就是陪伴逝者和孝子过夜。因为逝者要放置一到两天，以供亲戚朋友来祭祀，当然也有孝子表达不舍之意的层面。
打丧鼓、唱叙事长歌又称坐夜，歌手进场唱：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老君差我来开歌路，堂前灵前擂下三通鼓：鼓手擂三通鼓，开始打起板，又称长板，歌手唱一句，鼓手打一板，或者歌手唱一段（两句或四句），鼓手打一板。起板或长板后，第二板鼓点称腰板。
歌手一个歌唱完了或者唱累了，要求换人：奉请奉请三奉请，奉请满堂的歌先生，您来换我唱几声。鼓手就要打一长板，又叫转板，转板打完了，接着打起板，第二个歌手开始唱：金鼓一驻我又起，翻手托一把金蛟椅，歌手坐下我又起，接着唱正文。
鼓手根据歌手唱词内容和句式结构，配合不同的鼓点，灵活多变，循环往复。
歌唱内容方面，若去世的是男人坐夜要唱喻世歌、英雄、古人，如《黑暗传》《盘古传》《三国演义》等；若去世的是女人坐夜就唱二十四孝歌，诉说十月怀胎之苦，如《地母传》《幺姑吊孝》《黄氏女》等。
这里的安葬风俗还讲究黄道吉日，择期安葬。不论男女，若仙逝后没有好日期，就需要延期下葬，少则两天，多则五天，甚至七天。子孙陪逝者过夜，延期几天就要打几天丧鼓，孝家为了场面好，会请多名歌师傅到场。这时的孝家歌场会非常热闹，你唱一段《地母传》，我唱一段《盘古传》，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拿出看家本领，使出浑身解数，高手过招一招更比一招高。
歌场开始叫开歌路，开歌路要显示隆重而热闹，歌手们亮开嗓子喊，锣鼓齐鸣，唢呐韵合歌手的音调旋律，以提高音量高度，达到锣鼓喧天，声振九霄的效果，告诉众神及远近的人们，孝家的歌场开始了。
接下来就是歌手们用平腔、走马腔、傩愿腔随意配合曲牌唱长歌。
到天亮出杦前要杀鼓，杀鼓时要喊还（huan）阳号子，歌手们多数用假声喊，音量能提多高就提多高，看谁音域宽嗓子亮，谁的功夫高，以达到锣鼓齐鸣，歌声震天，响彻山谷的效果，告诉众神及远近的人们，孝家的灵杦要出宅了。
能唱歌、能击鼓、打锣的歌师傅们都是农村里的优秀人才，通过他们的歌声、鼓声和锣声，不仅愉悦人心、慰藉心灵，还能传承、传播文化、启迪教育民众。
过去，农村父辈们大多数人没有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不识字，但他们可以从长歌中吸取文化知识。我老娘今年已94高龄，没进过学堂门，小时候给我讲洪水滔天，只剩下兄妹二人的故事。一直很纳闷她从哪里听来，看了雾渡河的叙事长歌，我才知道是《地母传》里的故事。
她还讲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与叙事长歌写的一模一样，我想她应该是在别人唱的时候用心记下来的。或许就是哪里有婚丧嫁娶唱长歌时，她听来的。过去的农村，人生仪式感很满。
笔者认真通读了三卷本的《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每每被它意味深长的唱词所吸引。《五美图》中有一绝对：“天做棋盘星做子，明明朗朗哪个敢动；地做琵琶路做弦，黑黑暗暗谁个敢弹。”古人实在能，我辈只有佩服的份儿，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请读者诸君自己细品。
但是《列国传》里的这一句“拂拂东风动杨柳 ” ，我还是开动脑筋，努力想像那看不见的细波浪一样的东风，拂动杨柳的样子，曼妙而美好，仿佛杨柳轻拂在心，舒服极了。
叙事长歌的文学性可见一斑。许多的例子就不一一列举了，一辈又一辈人传下来的东西，真个是大浪反复淘洗后的真金，闪闪亮。
读长歌时，除了感叹雾渡河人精神生活的丰富和高度，脑子里时常想，这些优秀的民间叙事长歌究竟起于何时何地？百度AI回答：民间叙事长歌起源于先秦时期，经过汉乐府民歌的发展，到明清时期达到繁荣阶段。又查先秦时期：指秦朝建立之前的历史时代，具体时间范围是从旧石器时代到公元前221年秦朝统一中国。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文字记载时便有了叙事长歌。
文化缀万古长空似灿烂星河，满载着古老历史的记忆。雾渡河里起歌声，是过去的事实，也是将来的厚望，希望雾渡河人仍然重视精神生活，依然唱响你们的山歌、田歌、灯歌、儿歌、小调、号子和风俗歌。也许“郎在山上挖黄姜，妹在河里洗衣裳”场景不再，但精髓永存。
作者简介：
鲁伊，本名宋桂年，一个热爱文字文化的人。有散文《心中的黑垭》获省级奖项，有多篇散文、小说见诸报刊。
责任编辑：许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