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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宜红
袁崇焕是个很有争议的人。世人对他的评判呈霄壤之别,他个人功绩和凄惨遭遇反差强烈,他性情之瑕与瑜扑朔迷离,都让人很是费解。最近,我找来多个版本的袁崇焕传记进行阅读,也查询了史料中的一些相关记载,认真揣摩,几番思量,初成愚见。
卖国贼or民族英雄
袁崇焕,有人说他是“卖国贼”,有人说他是“民族英雄”。所有围绕他的争议,他生前身后的遭际,皆由此衍生而来。究竟孰是孰非?历来莫衷一是。
袁崇焕的“卖国”之名,来自“与清廷议和”“市米资敌”“私通后金”等说辞。袁崇焕果真有这些事吗?
先说“与清廷议和”一事。据《清史稿》和《明史•袁崇焕传》记载,清太祖努尔哈赤在宁远大战中被袁崇焕的红夷大炮击败后含恨而死。当是时,后金方内部权力交接出现摩擦,皇太极尚需巩固新继承的汗位,想出兵朝鲜又担心明朝趁火打劫以及经济萎靡等等,一系列因素,因此,后金内部议和呼声高涨。在这种情况下,皇太极向袁崇焕表达了“议和”的愿望。在袁崇焕一方,一来为了打探后金内部虚实,再者,关内外很多城防确实需要加固。此外,整顿军心、准备军需、建立军事防线都需要时间,发动反攻的条件还不成熟,也有“议和”的现实需要。
袁崇焕与后金“议和”的初衷在他呈给皇上的奏折里阐述得清清楚楚。他说:关外四城虽然纵横连绵200里,但是北面靠山,南面临海,宽广仅40里。如今屯兵6万,商人平民数十万,地域狭隘,人口稠密,我们到哪里去得到粮食?锦州、中左、大凌三城必须抢修,不能停止。我已经召集商民广开屯种,倘若未筑好而敌人已来,势必撤退,那就功败垂成,到手的地就都得放弃!所以,趁敌人出兵江东,我姑且以和谈作为缓兵之计。等敌人看破此计,三城已经筑好,战争又在关外400里外,边防就更加巩固了。也就是说,“议和”只是袁崇焕的缓兵之计,先稳住对方,争取时间修筑城池,屯田种粮,练兵整械,再从长计议,最终收复辽东。
总之,皇太极和袁崇焕在“议和”这事上,一拍即合,只不过各怀鬼胎,各打各的算盘。
皇太极不讲武德,表面与袁崇焕频频修书商议“议和”之事,背地里却避开袁崇焕驻守的宁远,绕道蒙古,直接打到了北京城。换句话说,就是皇太极把袁崇焕卖了。这且不说,皇太极还故意给袁崇焕扣了个屎盆子,称“这次攻打京城是和袁崇焕合谋做的”。敌军兵临城下,又有人亲自指证,袁崇焕“卖国通敌”的罪名自是百口莫辩。尽管最后还是袁崇焕带兵解了京师之围,但“刺”早已深深地扎进了崇祯帝心里,拔不出来了。加之,京城被围之后,朝廷内外怨谤四起,矛头集中指向袁崇焕。舆论一致认为袁崇焕擅杀岛帅毛文龙后,使得后金军入境失去有力地牵制,轻而易举打到北京城,又多次私自与后金议和,居心叵测。明廷还猜测,袁崇焕在高台堡放粮给蒙古人让他们以御饥荒,其实被蒙古人一转手又卖给了后金。这无异于间接地干了损民益仇的事。如此种种,叠加在一起,都成为袁崇焕“卖国”的“铁证”。
袁崇焕的“民族英雄”之誉,更多的是全面考量了他的现实表现、历史功绩。
袁崇焕进入职场之后,早年在福建邵武任知县。据《邵武府志》等史料记载,他治政邵武不但政绩卓著,在朝廷考核中,列为上等,而且在百姓当中口碑很好。清人袁珏在《前明蓟辽督师袁元素先生》一诗中,用“万井饥寒民父母,一身清白吏神仙……三载循良来奏绩,济时又著祖生鞭”的诗句对袁崇焕在邵武的工作情况进行概括。当然,袁崇焕的“民族英雄”之誉并非由此而得,而是由于他在“辽事”上的作为所成就。
辽东地区因为本身高纬度的地理位置及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气候寒冷,经济落后,荒凉少人迹,是政权统治的边缘和薄弱地带。在明朝,更是因为蒙古和后金的侵扰而成为政局稳定的一个重要威胁。为维护这一地区的稳定,明朝廷自始至终没少花功夫,财力、兵力的耗费年年看涨。尤其是,到了明晚期,后金日益强大,在这一地区的掠劫越来越猖狂,在一次次尝到甜头之后,他们的昭昭之心直指北京,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而另一方面,因为阉党祸政,对辽东地区的人事任用和决策措施上一系列不当操作,导致这一地区的局势不断恶化,后金和明廷的对抗也逐渐升级。
萨尔浒战役是后金与明廷对抗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此之前的数十年,后金一直小打小闹,虽说让大明很是头痛,但蚍蜉之于大树,想要撼动,毕竟不容易。对明廷而言,伤了些皮毛,尚无大碍。萨尔浒战役中,大明集结了全国精锐兵力,意欲犁庭扫穴,不料却在短短的5天之内被兵力、武器、资源远不及自己的后金军完胜,四路大军中有三路被歼灭,总兵刘綎、杜松及文武将吏310余人及近5万士卒阵亡,骡马、器械及大量军用物资被缴械。
经此一役,蚍蜉虽说没有放倒大树,却近乎掏空了大树。乾隆皇帝在《太祖皇帝大破明师于萨尔浒山之占事碑文》中说:“明之国势益削,我之武烈益扬,遂乃克辽东,取沈阳,王基开,帝业定。”而对大明而言,仗打输了倒是次要的,毕竟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更重要的是“军气日益灰沮,人心日益惊惶”。彼时的辽东局势糟糕到什么程度?从萨尔浒战役之后,接手辽东事务的熊廷弼调研后写成的报告中可窥一斑。据他的报告反映,当时的明军士兵为了不去打仗,装死扮活,不惜将马都给弄死,点册名时有之,等到派活用工时则少了一半,领饷银时有之,等到警报响起要出兵了又少了一半。不仅士兵如此,将官们也是畏敌如虎,毫无斗志,一闻警报,全线溃散。战事未开而内部先乱甚至不战而逃,如此将士,屡战屡败也就成了必然。熊廷弼最后总结说,就算有孙吴之令,恐怕也无能为力。
熊廷弼主政辽东后,经过大力整治,这种局势一度有所改观,但工作刚有些起色,又被阉党所嫉,处处受牵制,终究无力回天。后来,因为“失陷广宁罪”,熊廷弼受牵连致死,传首九边。
庸臣乱作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次次加剧了辽东局势的恶化,能臣想作为又处处受到掣肘施展不开拳脚,到最后都是死。整个辽东局势因此成了死局。辽东经略之职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虽说位高权重,但没人愿意接手,因为谁接手谁倒霉,性命堪忧。不过,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袁崇焕。
袁崇焕关心国家大事的心性似乎与生俱来。有一则民间故事,说袁崇焕在童年的时候,上学途中要经过一座土地庙,每次袁崇焕经过时,都要对着土地庙念念有词:土地公,土地公,为何不去守辽东!故事虽说只是故事,难辨真伪,但却从一个侧面反映袁崇焕心系国事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
萨尔浒战役发生的那一年,也正是袁崇焕中进士第的年头。彼时的袁崇焕三十五岁,心智已然成熟、笃定,对国事,尤其是当时的热点时事——“辽东局势”的关心远不局限于浅谈辄止,而是进入到更深层、系统的谋划中。据《明史•袁崇焕》记载,袁崇焕中进士第后,分派到邵武任职期间,好谈兵,以边才自许。工作之余,他热衷于通过各种渠道打探辽东讯息,但凡有从辽东回来的老兵,都得与之聊聊辽事,并且一聊起来,绝对心无旁骛。他还曾趁赴京接受朝廷政绩考核的间隙,单骑走边关,巡探山海关一带军务。不仅如此,他还积极招兵、练兵,俨然一副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奔赴辽东战场的架势。事实上,这些兵里面,确实有不少人后来跟随他一起去了辽东,在与后金血战中捐躯殉国。
先贤孟子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袁崇焕大抵就是这样的。彼时,辽东风雨飘摇、病入膏肓,将士人心涣散,屡战屡败,整一个烂摊子。反观强敌,屡战屡胜、气焰高涨、虎视眈眈。就在朝臣对辽东之职“皆缩朒不敢任”之时,袁崇焕却“独攘臂请行”,主动去蹚浑水。他傻吗?当然不是。袁崇焕可是14岁就考中秀才的当地“神童”。他如此逆势而行,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情怀和担当。
袁崇焕到辽东后,在军纪、军心、军备方面进行了一番铁腕整治,效果立竿见影,还主导修筑了宁远城,构筑起关宁锦防线,收复失地400里。另外,袁崇焕凡事身先士卒,务实公正的作风和不摆官架子,关心将士,体察民情的人格魅力赢得将士们的衷心拥护和民众认可,不仅使辽东局势在短期内基本稳定下来,而且不少流民和富商纷纷慕名来归,原本已是危城的宁远在短时间内,面目悄然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成为辽河以西最富有的一个城市。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明军对敌作战的风向完全变了。
努尔哈赤自25岁起兵以来,44年间,在与大明的对抗中屡战屡胜,无一败绩,但自从袁崇焕到辽东后,情况不一样了。
努尔哈赤与袁崇焕的第一次较量也是唯一一次较量在“宁远”。交战之前,努尔哈赤就已经通过间谍把明军这边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彼时,大明的党争、内斗正热火朝天,得势的一方是阉党。原本在辽东经略任上干得好好的,又晓畅边事的孙承宗被阉党炮制的黑材料逼得辞职了,代替他的高第,年事已高(65岁),贪生怕死且不说,不懂军事、不摸清情况还很能瞎指挥。
春秋时期兵法家孙武在《谋攻》一篇中说:不知道军队不可以前进而下令前进,不知道军队不可以后退而下令后退,这叫束缚军队;不知道军队的战守之事而插手三军之政,将士们会无所适从;不知道军队战略战术的权宜变化,却干预军队的指挥,将士就会疑虑。军队既无所适从,又疑虑重重,诸侯就会趁机兴兵作难。“宁远之战”的背景正是这样的。
当时,辽东事务的最高指挥——高第,一到辽东,就命令将锦州、右屯、大凌河、宁前诸城的守军全都撤了,将器械、枪炮、弹药、粮料也移入关内,放弃刚收复的关外400里地。这就相当于把袁崇焕和将士们辛辛苦苦修筑的城堡弃毁,刚刚安顿下来垦耕的辽民又要重迁,收复的封疆将再度丢失。为这事,袁崇焕心急如焚,找到高第据理力争:兵不可撤、城不可弃、民不可移。可任他怎么磨破嘴皮,高第就是听不进去。就这样,袁崇焕和将士们几年的心血旦夕之间就被毁了。军民撤退的时候,“死人载道,哭声震野”,民心大乱。
大明内部未战而先乱的局面,对努尔哈赤来讲,却是最乐于看到的利好的消息。他又等来了一个痛击大明的绝好时机。这次,他准备发动一场倾国之师的进攻。
努尔哈赤集中了全部兵力,号称20万,浩浩荡荡,直扑宁远。一时间,辽西平原布满了后金军,军旗猎猎、军容严整,望之俨然。而与此同时的宁远,因为周边诸城的防御设备和守城将士都已撤回了关内,已是一座孤城,所有可算上来的兵力,也不超过2万人。所以,当后金来犯的警报传来,朝廷上下,举国汹汹,人心惶惶。兵部尚书王永光“集廷臣议战守,无善策”。明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麒闻警丧胆、计无所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为了免于“无谓”的牺牲,高第在山海关拥兵不救,不仅不救,当道臣刘诏等统兵出关应援时,高第还令他们撤回已经出发的兵马,李卑援兵蜷缩在中后所,李平胡的援兵本来就不满700,又退到中前所不发。总之,在“宁远”生死关头,“关门援兵,并无一至”。他们都打定主意看水流舟,就算皇帝几次下令出兵援救宁远,这些人宁可抗旨待惩,也不愿眼睁睁地去送死。反正,要让脑袋在颈项上能多待会是一会。直面这场战争的只有袁崇焕和他手下的将士,他们别无所遁。实际上,他们也无人有遁。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大军压境、兵力悬殊、孤城无援的对峙中,袁崇焕带领宁远城中兵民居然实现了蹇人上天。
宁远之战,“崇焕以关外孤城,抵敌十倍之众,卒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清•魏源《圣武记》语)。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其意义也非同凡响。对于明廷而言,这次胜利,“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八九年之积颓”,一时间,京师士庶,空巷相庆。而对于后金而言,这是努尔哈赤自25岁起兵以来,44年间,唯一不下之城。这次失败,极大地挫伤了努尔哈赤的豪锐气势,不久即含恨而死。
宁远之战结束仅一年四个月,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率大军再度来袭,在25天的时间里,他们在锦州、宁远两城之间来回攻城,却几无所获,悻悻而归。
后金抢掠辽东几十年,几无对手,可就在袁崇焕主守辽东之后的短短几年间,情势大变。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先后败在袁崇焕的麾下,特别是努尔哈赤,临终前,悻悻地说:“朕用兵以来,未有抗颜者,袁崇焕何人,乃能尔耶!”言辞之间,充斥着愤懑、不解和不甘。
眼见关宁锦防线无法突破,袁崇焕这座大山无法翻越,皇太极最后放弃了撕破关宁锦防线,从山海关进入,然后攻进北京城的方略,而是绕过关宁锦防线,取道300里之外的蒙古,直捣北京。后金军扑往北京的消息传到明廷,朝野人心震动、魂魄失措,最后还是依靠袁崇焕带兵千里驰援,解的京师之围。
何为“民族英雄”?窃以为,不光有不朽的功勋,更兼有高尚的情怀和品格。
自有辽事以来,在袁崇焕之前,明军打一仗败一仗,守一城失一城,屡战屡败,接连失陷抚顺、清河、开原等大小城镇120余座。袁崇焕死后,明军在辽东再没有同后金(清)在重大战役中打过胜仗。而袁崇焕与后金正面交锋的宁远、宁锦、京师三战皆捷,努尔哈赤饮恨而死,皇太极亦服膺而叹:“十五年来,未尝有此劲敌也!”其父子二人,皆人中英豪,尚有此言,袁崇焕之能之功,可得足见。此外,袁崇焕手订规制,亲自督责建成的关宁锦防线,堵御后金军八年之久不得逾越南进,迫使皇太极在位17年而不得近关门一步,支撑着明朝与后金(清)在辽西对峙长达22年,且后金(清)始终未能突破这道防线,直到皇太极死后,明朝国祚灭亡,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清才得以叩开关门,迁鼎燕京,入主中原(此段为历史学家阎崇年《袁崇焕传》语)。袁崇焕其功其勋,史可鉴,天可昭。
袁崇焕早年中举后在《秋闱赏月》一诗中,写下“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的诗句,说明他很早就是以“豪士”自相期许的。他步入职场后,放下既有的安生日子,主动接手烫手山芋——辽东,为什么?袁崇焕在写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孙承宗的一首诗——《边中送别》中“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两句,可以很恰当地阐释他的心迹。袁崇焕最后被处以磔刑,行刑前,他作了一首《绝命诗》,诗言“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将勇,忠魂依旧守辽东。”袁崇焕一生,为辽事披肝沥胆、忧劳怆恻,却落了个被冤惨死的结局,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多么的愤懑与不屈!但行将大限,袁崇焕萦怀的不是他个人的恩怨得失,而是心心念念的辽东,并矢志要将忠魂依旧守辽东。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一个人的心志,单凭一时一言,也许不足以让人信服,但一辈子始终如一,绝对是骨子里的本性。袁崇焕在人之将死的时候,也执念辽东,其心系社稷,坦荡无私的高尚情怀,还犯得着质疑吗?
袁崇焕与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二人的三次对战,都是在外临强敌,内横阻力,极其艰难的境遇下展开的。宁远之战中,上司拥兵不救,群僚畏缩不援,袁崇焕军独镇孤城,连老母妻儿,也带上了。其心之何其切!其志何其坚!为了给将士们打气,袁崇焕,这个连顶头上司,甚至皇上都敢违逆的铮铮汉子,竟然嚼草吞咽、刺血写书,对自己的手下屈膝下拜,表示“如能同心死守,我愿意来生变作牛羊,报答大家。”战斗中,作为主帅的袁崇焕一直坚守在一线,与将士们并肩作战,身上受了几处伤也不下火线。正是他的这种作风,使城内军民深受感召,“将士咸请效力”,“城中独无夺门之叛民,内应之奸细”,才终于化腐朽为神奇,打赢这场所有人都认定没有胜算的战争。京师被围之后,袁崇焕“心焚胆裂,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秣”,十余日,驰千里,入援京师。在与后金的广渠门血战中,袁崇焕左冲右突,忘我奋战,险些阵亡,射在他身上的箭矢形如刺猬,全赖铠甲阻拦才没穿透肌体,可战斗结束后,他顾不上喘息和休整,又亲往营地,抚慰受伤官兵。
为什么努尔哈赤起兵44年,无一败绩,独独败给袁崇焕?为什么后金军在辽东攻城略池横行几十年,独独拿不下袁崇焕将士镇守的孤城——宁远?为什么京师保卫战中,辽军忍着寒冷、饥饿和疲劳也能击退侵略者?兵还是那些兵,敌还是那个敌,只是将不同而已。袁崇焕卓越的组织能力、动员能力、指挥能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崇高的人格具有强烈的感召力,激起哀兵必胜的信念。
我不知道那些质疑和诬陷袁崇焕为“卖国贼”的人,良心何在?如果袁崇焕真有卖国之心,在辽东事务病入膏肓,数任经略庸亦死、能亦死都没好下场,有人宁愿丢官也不愿意担任此职的关头,袁崇焕为什么要放下好好的安生日子,逆势而行主动去挑这注定吃亏不讨好的担子?如果袁崇焕真有卖国之心,宁远之战时,大军压境、敌我悬殊、孤立无援,所有人已弃他于不顾的时候,换着他人早就弃城不守了,面对努尔哈赤“尔众官若降,即封以高爵”的诱惑,他为什么还要孤注一掷、誓死守城?如果袁崇焕真有卖国之心,京师保卫战时,他千里驱驰,带领军士在寒冷和饥饿中鏖战,所做为何?如果袁崇焕真有卖国之心,面对皇帝屡次不近人情地拒绝他“以士马疲劳,请入休城中”的正当请求和他本人也不许住到城中的禁令,面对朝中宵小诋毁他、陷害他,四处散布“后金军进犯京师就是袁崇焕引来的”的谣言,面对受误导的京师百姓的不解和仇恨,袁崇焕该有多么充足的理由顺势倒戈!但是,他没有!他没有!我甚至相信,他自始至终,连这种念头都压根没闪现过。不然的话,主弃众毁百姓嗔的结局,他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明明知道,也要一往无前。
天启六年(1626年)八月十八日,袁崇焕在奏疏中说:凡勇猛图敌,敌必仇;振刷立功,众必忌。况任劳之必任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劳不厚;罪不大,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来如此。可见,袁崇焕对自己勇猛图敌、振刷立功之后的不妙遭际是有预见的。熊廷弼被迫害致死后,他在《哭熊经略》一诗中,写道“功到雄奇即罪名”。他在哭熊廷弼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哭自己?纵使如此,他敞亮无私的胸怀和全力以赴的劲头也没因此有丝毫减损和折扣。以致后来,他千里驱驰赶赴京师勤王的途中,对“金兵进犯就是袁崇焕引来的”传言,对崇祯帝“袁崇焕不得越蓟州一步”的下令,对副总兵周文郁“不宜入京”的善意提醒,他都没上心,因而也没给自己预留任何后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但凡袁崇焕稍稍有点私心,为自己留有丁点儿打算,也许不至于落到身死名毁殃众亲的至惨之境。倒是那些戚戚小人,不停地用燕雀之识猜度和曲解君子的鸿鹄之志。难怪金庸先生说:“袁崇焕真像是一个古希腊的悲剧英雄!”
再来说说关于他的另两项罪名:“擅主议和”和“专戮大帅”。
“议和”之事,自古有之,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次联姻——汉朝时的“昭君出塞”和唐朝时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其实都是“议和”的产物。明与后金,提“议和”也非始于袁崇焕。早在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建州就同明辽东官员刑白马、乌牛祭天,共同盟誓建碑,达成第一个“议和”协议。之后,双方也数次“议和”。袁崇焕接手辽东事务之后,提“议和”是基于当时现实需要。彼时,我方打一仗败一仗,守一城失一城,城池毁坏严重,亟需修缮,还有训练士马、集民耕屯都得腾出精力。而后金方,努尔哈赤新死,继任者权力争斗尘埃未定,又出兵朝鲜,无暇西顾。总而言之,“议和”是当时双方各自“自固”的需要。并且“议和”之事,皇帝是有过准许的,不能说是“擅主”。只不过,朝臣惮于“宋金和约”殷鉴,忌谈“议和”,生怕一蹈覆辙,危及名利,遗臭万年。可恶的是,这些人自己无能作为也就算了,却热衷在壁上说三道四。皇上本就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更谈不上有什么政治经验,哪经得住这般鼓噪,所以,很快就动摇了。
在我看来,“议和”这件事本无对错,只是政治斗争的一种策略而已。至于有罪无罪?关键得考量提出时的初衷和可行性。袁崇焕主“议和”的出发点是没有问题的,是基于现实需要多方权衡之后的一种积极尝试,其根本目的在于争取缓冲时间,把刀磨快了再砍柴。而其可行性,也是有的。袁崇焕正是利用“议和”间隙,修城缮堡,巩固边防,准备军需的。后来,宁远成为后金无法攻克的坚城,关宁锦防线终明之世,未被攻破。所以,如果以“擅主议和”为罪,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专戮大帅”中的“大帅”指的是皮岛守将毛文龙。毛文龙者,本为无赖,因舅父沈光祚的缘故与辽东巡抚王化贞搭上关系,遂成为军官。天命六年(1621年)七月十二日,毛文龙聚众200人夜袭后金镇江城,杀后金守将佟养真及其子佟松年等60多人,占领镇江,并攻破汤站、险山二堡而名声大噪。之后,明朝先封毛文龙为副总兵,后升任东江总兵,加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设军镇于皮岛。此后毛文龙镇岛八年,又先后多次袭扰后金城寨,其中有四次规模较大,但再无大捷,也未复寸土。虽然如此,毛文龙势力的存在,对后金还是有一定的干扰和牵制作用。这正是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被人诟病的一个口实。
毛文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综合相涉史料来看,毛文龙更像一个小疾巨多,大节见疑的“兵痞”“兵匪”。为什么这样讲?
先说说他身上的毛病。虚报冒领此其一。据《塘报》《国榷》等实录记载,虚报军功、冒领军费、克扣军饷是毛文龙惯用手段。为了从朝廷拿到更多饷银,他还不惜杀降人、难民以冒功。私德多弊此其二。袁崇焕曾于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五日亲登皮岛与毛文龙商议灭金大计。其间,袁崇焕问毛文龙的随行官员姓名,他们竟然都说姓毛。袁崇焕很是诧异,而毛文龙却哈哈大笑,言“俱是敝户小孙”。兵乃国之兵也,姓名尚且因私擅改,其心其行本就不正!此外,毛文龙贩运违禁物品、劫掠商船、杀害商民的行径屡屡有之。贿赂朝臣,拜阉党魏忠贤为义父,塑其冕旒像于岛中等诸事亦不足称道。胸无大局此其三。宁远、宁锦大战中,袁崇焕孤军奋战,毛文龙也是拥兵不救者之一。袁崇焕主事辽东之后,是想干些事情的,特别是复辽计划一直萦怀在心。为此,他几次找毛文龙相商,无非是想争取毛文龙的支持勠力同心。但是,毛文龙横竖不配合,开口即言粮饷,一提战事只应付。袁崇焕和毛文龙一个着眼大局,一个汲于私利,彼此之间有根本性分歧,无法调和。
之所以说上述所列毛病是小毛病,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毛文龙还有更失大节的行径,就是与后金暗通款曲。实事求是地讲,说袁崇焕“通虏卖国”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列举的罪证亦多是牵强附会,而毛文龙的通敌行为则是铁证如山。仅崇祯元年(1628年),毛文龙就给天聪汗皇太极写过八封书函,信中有“汗凡有旨来,我皆领受,无不尊行”“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面夹攻,则大事可定矣”“尔率兵前来,我为内应,如此则取之易如反掌”等内容。这些内容散见于《满文老档》。毛文龙甚至还与皇太极约定,攻下山海关后,不要分疆土,也不希望被后金管理,想要独自建立一个王国。
所以,像毛文龙这种一身臭毛病,生性顽劣,还确有二心的人,也不算“冤杀”。他的存在,隐患和威胁远远大于其价值。至于“擅杀”之是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看你怎么看。
古代军事家孙子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战事乃国之大者,其间,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和无法预估的状况。加上古时,通讯不发达,信息传输远没有当下如此便捷迅速,战场又在远离皇都的千里之外,传个讯息到朝廷少说也得十天半月。这样一来,如果事事都等朝廷拍板了再动手,是不现实的,也是行不通的。唯此,尤其需要将领有快速反应、随机应变的能力。事实上,皇上往往也会授予将领便宜行事的权力。杀毛文龙之后,袁崇焕深感事态重大,必惹是非,特上疏奏报,对“擅诛”进行解释说明。大致意思是这样的:杀毛文龙一事,如果我事先向您请示,势必会走漏风声,在朝中的毛文龙同党肯定会给他通风报信,还样一来,不但事办不成,还会遗患无穷。我也想过将毛文龙抓捕回京,但是我手上没有圣旨,毛文龙肯定会抗拒不从。思前想后,才决定出其不意,捕杀他。袁崇焕的此番陈词,仔细品鉴,说的也是实情。
古之将领自主杀伐并不罕见。“吴宫教战”就是典型的例子。故事讲的是孙子应吴王阖闾的要求训练宫女,结果宫女们在训练场上嘻嘻哈哈,不成体统。为了正风肃纪,孙子竟然在吴王的眼皮底下杀了最受宠爱的两位妃子。据载,吴王还亲自屈尊替这俩妃子求过情,说自己没有这两个妃子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子居然抹脸无情,非斩了这两人不可。按说,孙子干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毕竟这两个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吴王最宠爱的妃子。试想,万一吴王哪根筋不搭,怪罪起来,他就小命堪忧了。所幸的事,吴王最终并未加罪于孙子,还重用了他,拜他为将。且历史上,孙子也未因擅杀吴王爱妃惹啥非议。反观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被人逮住不放,最终成为祸及性命的一由头,惹来几百年间,争议不断。
“吴宫教战”和“擅杀岛帅”两事例,从本质上讲,都是“擅杀”,但两主角的结局和后评天差地别,其根本原因其实并不在于事情本身的是非对错,而在于掌握权柄的人看待和处理他们的方式。明代哲学家、思想家王阳明曾讲过这么一段话: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孙子和袁崇焕的迥异结局和风评,区别就在这里。
袁崇焕究竟是“卖国贼”还是“民族英雄”?最后,再来看看,说他是“卖国贼”和“民族英雄”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一点,倒不难甄别。说袁崇焕是“卖国贼”的,主要是阉党及其余孽,至于其他信众,未必真明就里,多是被带了节奏,人云亦云,盲从跟风而已。说袁崇焕是“民族英雄”的,更多的是全面看待了他的现实表现、历史功绩,作出的评价也更为公正客观。后世人多持此观点,其中不乏历史名家,诸如,梁启超、康有为等人,以及更具格局和视野的人,诸如,乾隆皇帝、伟人毛泽东等。
个人功绩&凄惨遭遇
不管明廷给袁崇焕安上多大罪名,也不管世人对袁崇焕有多少非议,“袁崇焕是有功于明廷的”。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抹杀的。
袁崇焕是在关外局势空前严峻,文武百官畏缩不任的情况下主动请缨、逆势赴辽的。这份胆略、情怀和担当暂且不论,单是他在辽东的建树也可圈可点。
广宁失守后,山海关一带是个什么情形?彼时的兵部尚书——王在晋在上奏中说“攻无坚城,战无劲敌”“恃兵力,而兵力不可恃;恃人心,而人心不可恃;恃地险,又不可恃。”简而言之,就是城池不坚、兵力不强、人心不古、地势不占,诸事皆不利。
袁崇焕到任后,在上司孙承宗的支持下,从蒙古喀喇沁诸部收回失地200里。整顿军纪。在构建关宁防线工程中,就有一名校官因虚报兵额,吞没粮饷被袁崇焕给杀了。修城缮堡,共恢复五城十三堡,构建关宁防线。驻军屯田。袁崇焕一边布置兵卒戍守,一边积极召回辽人,一时间,兵民共达10余万,垦田5000余顷。宁远也由原先“城中郭外,一望丘墟”极度荒凉凋敝的危城变为“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的辽河以西最为富有的城市。关外形势,短短两三年间,大为改观。
袁崇焕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宁远、宁锦和京师保卫战三捷。
明军自有辽事以来,在袁崇焕之前,几乎没打过胜仗。袁崇焕赴辽后,率领军民,固守孤城宁远,在前临强敌,后无支援的情况下,取得宁远大捷。朝廷上下也由“宁远被围,举国汹汹”转而“京师士庶,空巷相庆”。宁远大捷更重大的意义,是打破后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振奋了官心、军心、民心。明天启帝旨称“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兵部尚书王永光盛赞“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与此相反,努尔哈赤遭到用兵44年来最严重的惨败,愤恨而回,最终还因此殒命。
宁锦之战在宁远之战后仅一年零四个月。后金军和袁崇焕指挥的辽军,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大战3次,小战25次。最终的结果是袁崇焕守城而全城,皇太极攻城而不克悻悻而归,还怏怏而言“昔皇考太祖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
京师保卫战是后金在宁远之战、宁锦之战两战皆败后作出的战略调整。皇太极基于关宁锦防线“防守甚坚,徒劳我师,攻之何益?唯当深入内地,取其无备城邑可也”的考虑,不再正面强攻锦州、宁远,而是绕过关宁锦防线,取道蒙古,破塞而入,进攻明朝的首都——北京。袁崇焕得报北京危急后,十余日,驰千里,率辽军入援,在军马疲劳、饥寒、露宿的困难情况下,先后辗转广渠门和左安门与后金军展开野战。战斗中,袁崇焕身先士卒,冲在阵前,成了敌人名副其实的箭垛,如果不是穿了铠甲,他势必会成为一个活脱脱的人肉刺猬。后金军的战刀砍向袁崇焕时,幸得袁升高用刀挡回,才使他免于阵亡。广渠门和左安门两战,都以明军的胜利和八旗军的失败而结束,都城北京也由此转危为安。
袁崇焕惨遭杀害后,明军在辽东再也没有同后金(清)在重大战役中打过胜仗。袁崇焕之功,亦可得见。
袁崇焕最后受磔刑而死。所谓磔刑,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凌迟。《宋史•刑法志》上说:“凌迟者,先断其肢体,乃抉其吭(指咽喉),当时之极法也。”凌迟有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的区别,到明代攀升到千刀以上,“千刀万剐”即由此而来。袁崇焕就是被“千刀万剐”而死的。他行刑时的情形,《明季北略》有记载,大意是说,袁崇焕被活剐了3543刀,在剐的过程中,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刽子手每从袁崇焕的身上割下来一块肉,立刻就遭到疯抢,百姓将银一钱,买手指大的肉一块,然后生吃,一边吃,还一边骂。在文学家张岱的《石匮书后集》中,对这个场景的描述更为恐怖。里面说,刽子手一寸一寸地割袁崇焕的肉,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即尽。肉割完以后,开膛破肚露出他的肠胃,也遭到百姓哄抢。百姓抢到一节以后,就和烧酒生食,齿颊之间鲜血直流。还有人抢到的是袁崇焕的骨头,抢到后就用刀斧劈碎再煮食。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平日里,偶听人用“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之类的惊悚之语来形容对某个人恨之入骨,但多半也就说说而已。可在袁崇焕身上,是真实地存在过。古往今来,惨死的名臣武将不在少数,仅明史上,被凌迟处死的还有胡惟庸、方孝孺、刘瑾等人,但如袁崇焕般被人一边食肉噉血一边切齿痛骂的还真难数其二。袁崇焕死后,家也被抄了(实际上,他家无余赀),其兄弟妻小受其所累,被流放三千里。
袁崇焕被处以极刑已是够惨,还被人泼以一身污水,以致遭恨致此,实在令人叹息!意难平之余,我也对其遭际有过思考和揣摩,试图从错综复杂的原因中窥得一二。
袁崇焕死150年后,大清乾隆帝第一个站出来公开为袁崇焕平反。《清高宗实录》第1170卷,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四日条记载:昨批阅《明史》,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昏政暗,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也就是说,乾隆皇帝是正面肯定袁崇焕的,认为他忠于所事,不得善终的根本原因在于彼时“主昏政暗”。
乾隆皇帝以其至高无上的身份,在盛行文字狱的时代,对一个大清立国过程中数次为难其先辈的敌帅,能有此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这体现了乾隆帝本人的胸襟,也说明,袁崇焕受到的不公对待,连敌营中人也看不过去,忍不住要替他说说公道话。事实上,与袁崇焕对仗过的大清两位开国之君,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在他们言辞里,对袁崇焕也充满敬意。150年之后的乾隆皇帝,更无须顾忌、遮掩。他完全可以基于事实,遵从自己的内心,更理性、更客观、更公正地来看待袁崇焕。所以,乾隆帝对袁崇焕的评价,是有公信力的。
明朝的皇帝,奇葩多:痴迷斗蟋蟀的宣德帝、亲征被俘的天顺帝、有恋母情结的成化帝、沉迷炼丹的嘉靖帝、几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帝、沉醉于做木工的天启帝,等等,各有各的奇葩之处。明晚期的皇帝更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袁崇焕正是生活在明晚期。他的一生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
有人说,明朝的没落就是从万历皇帝开始的。万历皇帝在位48年,长达28年不上朝。皇帝不上朝不说,大臣们连面都难见着。御史翟凤羽曾说,“皇帝不见廷臣,已经二十五年了。”真是旷古奇闻!作为一个王朝的首脑,很多事情都非得有皇帝亲自拍板、决策之后才好去实行。万历帝常年不上朝,面都不露,势必会带来很多问题。当时的首辅叶向高就心急如焚地说:“目前,六部尚书中只剩下一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按、御史乃至各府各州各县的知事也都缺了一半以上。”言外之意,就是催促皇帝理事,可万历帝就是无动于衷。皇帝不理事,导致国家机器运转到处卡顿,这就为各种歪门邪道甚至违法乱纪的人和事的横行提供了大好空间,也把国家一步步推向泥塘深渊。
泰昌帝上位不足一月就晏驾了。尽管在位时间短,但从其所行之事来看,也不咋的!
袁崇焕真正活跃的时期在天启和崇祯年间。他被启用于天启年间,被诛杀于崇祯之手。
天启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史料说他沉迷于刀锯斧凿油漆工作,“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也就是说,天启帝用的器具,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做工得意之时,往往废寝忘食。这样的人,也许是一个天才的工程师,但着实不是一个好皇帝。就像宋徽宗和南唐后主李煜,他们分别在书画和词坛成就不凡,但绝对不是个好皇帝,道理都一样。
天启帝即位时,年仅15岁,还是个少年。因为他的父亲泰昌帝做皇子时并不被祖父万历帝所喜,影响到他在幼时也备受冷落,并没受到什么教育,基本上近似于一文盲。泰昌帝在位不足一月即暴病而亡,天启帝在仓促中“被”推上皇位。年少懵懂,心智未开,在这种情况下即位的天启帝,如何驾驶国之巨轮?这时候,身边有些什么人指点他、影响他,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比如,万历帝即位时,年仅10岁,比天启帝还小。尽管他不谙政事,但因为有狠人——张居正帮衬打理,十年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万历帝早期的十年,被认为是明朝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期之一。这当然不是万历帝有多么“牛”,主要还是张居正很“牛”。天启帝就没那么幸运了。
天启帝自幼最亲近、依恋的是他的乳母——客氏。客氏本是个不甚明事理的农妇,却偏不安分,恃皇帝尊宠而妄为,尤其是勾搭上当朝的头号“渣男”——魏忠贤以后,两人沆瀣一气,尽干坏事。
魏忠贤何许人也?此人本是一市井无赖,生性品卑质劣,嗜赌欠债后还不起,为躲避债主,竟然自阉,然后进宫做了太监,后因傍上皇帝的乳母客氏,成为皇帝的近身太监。据说,魏忠贤专拣天启帝做木工兴致正浓的时候禀事,天启帝甚是厌烦,就随手一挥:“朕已悉矣!汝辈好为之。”这样一来,魏忠贤得以顺理成章地借圣旨传己声,把持朝政。久而久之,天下“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
一代明君李世民说“为官择人,用一君子,则君子毕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奸佞当道,竞进的自然也是和他臭味相投的小人。魏忠贤和他的党羽胡作非为,干尽了坏事。在他们的排挤、打压和操弄之下,忠良之臣要么主动辞职引退以求独善其身,要么被动革职外调远离中枢,部分不屈抗争的诤士则被迫害惨死。政治生态和社会生态遭到极大破坏,邪恶之势已然占据上风。
崇祯帝接手的时候,大明已病入膏肓。尽管他颇有“中兴”之志,上位之初即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魏忠贤,无奈积重太深。
“忠贤虽败,其党犹盛”。魏忠贤死后,朝中不少核心岗位仍被阉党余孽把持。拿温体仁来说,他在阁八年,一度做到首辅,深得皇上器重,但此人对内忧外患的局势束手无策,“惟日与善类为仇”“其所引与同列者皆庸才”(《明史》)。强敌当前、国难当头,温体仁不急,但他想整死袁崇焕的心却须臾难忍。为此,他竟然五次上疏,督促崇祯帝尽快诛杀袁崇焕。至于搞死袁崇焕后,谁可抗敌,谁来收拾残局,不在考虑之列。其心理之狠毒、之阴暗、之恶劣,简直无以复加!温体仁还与吏部尚书王永光、御史高捷等一道,致力于“株连天下清流”。在这些人的搅动下,民生日困,整个社会正不压邪。
崇祯帝自身人格方面的缺陷,决定了他逆转不了明帝国走向衰落。崇祯帝和他的哥哥天启帝一样长于深宫,年少当家,缺少历练,对复杂恶劣局面的驾驭心有余而力不足。且崇祯帝生性反复多疑,在位17年间,换了50个内阁大学士,17个刑部尚书、14个兵部尚书。这样走马灯似地换人,而且都是重要岗位上的人,对本已风雨飘摇的政局无异于雪上加霜。此外,崇祯帝在对待袁崇焕上表现出的任性撒气更显得不近人情。北京保卫战期间,袁崇焕军马劳顿、饥肠辘辘,得胜后,向崇祯请求进城休整,崇祯帝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袁崇焕下狱后,不停地有人为他请愿:“三军放声大哭”;关外将士吏民“号哭代雪”;总兵祖大寿愿削职为民,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何之壁率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求情,愿意全家入狱换袁崇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时年已七十的老臣成基命,跪在会极门外,长达12小时叩头不起,劝谏皇帝“临敌易帅,兵家所忌”“敌在城下,非他时比”,恳请皇帝“请慎重者再”,可崇祯帝始终无动于衷。还有一个叫程本直的布衣,不停地叫着、嚷着为袁崇焕鸣冤叫屈,无果。情急之下,不惜自请与袁崇焕同死,崇祯帝竟真的“成全”了他。
危难时刻显身手。越是非常时期,越考验人。尤其是,作为最高统治者,他的一举一动都攸关帝国生死存亡。很显然,崇祯帝在危难时刻的身手很烂!敌军兵临城下,身为皇上,崇祯的忧愤和焦虑固然可以理解,但他更当务之急的应该是穷尽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对付侵略者。至于袁崇焕究竟如何处置,完全可以放到后一步再做决断。崇祯帝临阵斩帅,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对那些辽军辽将来讲,他们忍饥挨饿,打了胜仗,想进城内稍作休整补给的正当请求都不得满足已是不满,主帅满腔忠勇尚且不得好死,更让他们心生惶恐,不寒而栗。总兵祖大寿悻悻地说:“京师城门口堵截,人所共见,反将督师拿问。有功者不蒙升赏,阵亡暴露无棺,带伤者呻吟冰地,立功何用?”袁崇焕的下场,是崇焕帝昏聩的检视,也极大地寒了人心,尤其是军心。
任何时候,人才都是国之兴衰的关键因素。纵观古往今来的盛世,伟大的时代,必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而人才的培养往往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特别是军之将领,纸上谈兵是万万不行的,非得经过实操的磨砺和摔打,才能一步步成长起来。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是这个道理。明朝末期的将领,不是在战争中折戟沉沙,就是在内斗中死于非命,将帅奇缺。到了崇祯朝的时候,能打的将领也就袁崇焕及手下的满桂、赵率教、祖大寿等寥寥几人。随着这几个人的或死或降,大明的气数也消耗殆尽。《明史•袁崇焕》载,“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袁崇焕的悲惨结局除了“主昏政暗”这个关键因素外,对手的强大也是非常重要推手。
后金(清)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都是一等一的强手。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44年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皇太极也说自己十五年来,未遇劲敌。当然,除了袁崇焕。可见,这两个人都非等闲之辈。不过,这两个人再强大,在正面战场,或者说,在阳谋上都是袁崇焕的手下败将。但在看不见的较量中,在阴谋上,他们胜利了。努尔哈赤也好、皇太极也好,在他们一路的攻城略池中,几乎都是靠间谍内外配合才得逞。惯于使用这招的他们,对于袁崇焕,这个他们实现野心途中的头号绊脚石和敌人,自然也会动更多的心思。
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皇太极无疑深知这一点。为了从内部瓦解大明,皇太极做了个“笼子”。彼时,后金正好俘虏了两个为崇祯帝养马的太监——杨春、王成德。皇太极就指使看管这两个太监的人在隔壁房间里密语,说攻打京师实际上是皇太极和袁崇焕事先约定好了的,事成之后要如何如何之类。其实,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这俩太监听的。然后,再把这俩太监放回紫禁城。毫无疑问,这俩太监见到崇祯帝后,就把这一“惊天秘密”报告给了皇上!这下可好!崇祯帝本来就疑心重,朝中也早有传言说后金兵就是袁崇焕引来的,现在,再加上这两个近身太监的证词,崇祯帝杀袁崇焕的决心至此已无回旋。
就这样,皇太极父子二人多年来越不过的明之长城——袁崇焕,在他们的阴谋策划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搬掉了,而且,还是借崇祯帝之手给搬掉的。而对崇祯帝和大明而言,杀了袁崇焕,干了件名副其实地损己益仇的事。后金和大明的高下较量,在这件事上,已见分晓。
至于,京师百姓在袁崇焕行刑过程中表现出的那一幕,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革命者夏瑜为了解救苦难百姓,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结果呢?行刑现场,人潮涌动,除了看热闹,无人有动于衷。茶馆里的看客们,言辞之间,尽是奚落和幸灾乐祸。更有华老栓拿出血汗钱交给刽子手,为的是在馒头上蘸些革命者的鲜血给儿子治“痨病”。两幕情境,何其相似!
《圣经》中说:上帝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普通民众,或许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当中,能有几人见过袁崇焕的真容?更谈不上了解了。在那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他们对袁崇焕的认知,完全凭借道听途说,而这些道听途说之辞,早就被掌握话语权的当权者有选择性地进行了处理。那些当权者刻意屏蔽了袁崇焕的“功”,而过度放大了袁崇焕的“过”,带偏了老百姓正眼看袁崇焕其人其事的节奏。
可得安慰的是,尽管袁崇焕被泼以满身脏水,死时也无比凄惨,但挺他的人一直就有。除了上文提到的关外将士吏民、袁崇焕部属、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成基命、布衣程本直外,兵科给事臣——钱家修冒坐牢之险上疏,称袁崇焕“义气贯天,忠心捧日”。袁崇焕死后,有一佘姓义士,冒着被抄家的危险,半夜盗走了他的余骸,葬在自家后院。佘义士不仅自己终身守护袁崇焕墓,而且临死之前交代后人,将自己葬在袁崇焕身边,世世代代守袁崇焕墓。袁崇焕去世到今天,已经近四百年,经历了四个朝代,跨越了五个世纪,佘家人不离不弃地守护袁崇焕墓,至今已整整十七代人。此情此义,殊可慨叹!
时间是最伟大公正的裁判。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们更理性、更客观地分析和看待袁崇焕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认可占据压倒性上风。
袁崇焕死后150年,大清统治者——乾隆皇帝第一个从官方角度站出来替袁崇焕正名。乾隆皇帝因为身份特殊性和说话权威性,其评价一言九鼎,几乎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乾隆帝之后,公开正面褒扬袁崇焕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清道光年间、明末清初、抗日战争时期和抗美援朝时期还掀起了几波高潮。一大批名人、学者从正面肯定袁崇焕的历史功绩,视其为民族英雄。
1983年,广西藤县公布“明督师袁公崇焕故里”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4年,袁崇焕墓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地。2006年,袁崇焕墓和祠被国务院以国家的名义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意味着关于袁崇焕的是非之争,已得定论。袁崇焕如果在天有灵,该可得抚慰了!
袁崇焕性情之瑜VS瑕
袁崇焕身上具备的诸多优秀品质,可歌可泣。
高尚的情怀。无论是关于他小时候每过土地庙必念“土地公,土地公,为何不去守辽东”的故事,还是他写下的诸如:“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将勇,忠魂依旧守辽东”的诗句,其心系家国的情怀都展露无遗。袁崇焕的一生,在辽事上奉尽心力,念兹在兹死于兹。不是因为他别无选择,而是明知山有虎也向虎山行。为什么?“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避趋之”,情怀和担当使然。
忠诚坦荡。袁崇焕作为后金最大的“敌人”,是后金想方设法拉拢和诱降的对象。无论是宁远大战,还是宁锦大战,后金方都打过这个主意,但袁崇焕都没有上他们的船。哪怕是在孤军守宁远,众疑僚弃的关头,袁崇焕也丝毫没有动摇过“与城共存亡”的信念。京师被围之时,袁崇焕十万火急统兵入蓟,而与此同时,关于后金兵来犯就是他引来的谣言却在朝野上下流传,崇祯帝因此下令袁崇焕不得越蓟州一步。那时候,曾有人善意地提醒他,“不宜入京”。袁崇焕回应道:“皇上有急,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如能解难,虽死无憾。”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唯其坦荡,袁崇焕行事不为私虑。宁锦大捷后,朝廷曾嘉奖袁崇焕及其兵将“忠义之气,贯日干云”。袁崇焕下狱后,钱家修冒坐牢之险为他辩诬,称袁崇焕“义气贯天,忠心捧日”。
廉洁无私。贪婪是人的本性。唯其如此,廉洁才难于坚守。袁崇焕是个真不贪的人。他曾对明熹宗说:“臣自为令至今,未尝余一钱以负陛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袁崇焕从当县令到巡抚到兵部尚书、蓟辽督师,生活方面“第宅肃然,衣食如故”。袁崇焕的父亲死的时候,身为巡抚的他竟无钱发丧,靠朋友资助银两才办了丧事。袁崇焕死的时候,“家无余赀”“……所没者皆同产崇灿子兆基与弟崇煜及祖产。”袁崇焕曾说自己“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他是何人?程本直说他是一大“痴汉”,别人都晓得捞钱,他不捞;别人都怕死,他不怕;别人都避任辽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言辞之间,哀其不幸,怒其不私。
勇敢大胆。袁崇焕在京师文武百官皆心情畏缩,不敢出关,避任辽职之时,主动请守边关,其勇敢和胆略已超尘于众。袁崇焕到辽东之初,为了安置辽民流亡、失业者,曾在虎豹出没的丛林荒野连夜疾行,天明入城,其勇其胆让将士们大为惊叹。程本直说他就是“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
身先士卒。袁崇焕从来就不是个只会指手画脚的“说匠”,而是个凡事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甘共苦,极富行动力的“搞匠”。宁远之战时,在后金兵猛烈攻势下,宁远城豁开了三、四处大的缺口,袁崇焕亲自上阵搬运石头堵缺口,身体几处受伤,将士们力劝他下火线,但他没有,而是撕开战袍,简单包扎后,与将士们一起继续奋战一线。广渠门之战,袁崇焕几成敌军的箭垛,射在他身上的箭使他形同刺猬,还差点阵亡,可战斗结束之后,他顾不上休整,马不停蹄前往营地,对受伤官兵“一一抚慰,回时东已白矣”!
出众的能力。袁崇焕还是八闽之地的小县令时,其出众的能力就受到认可。《邵武府志》对袁崇焕有这样的评价:“明决有胆略,尽心民事,冤抑无不伸。”从宁远大战到宁锦大战到京师保卫战,袁崇焕主帅的三战皆捷。袁崇焕亲自督建的关宁锦防线,后金始终难以突破。尤其是,在袁崇焕的调教下,辽军从之前一击就溃打造成“关宁铁骑”,赵率教从见敌生怯到最后成长为与满桂齐名的当时的两大良将,祖大寿、何可纲等人也有“百战百胜之勇”之誉等等,都是袁崇焕组织能力、领导能力等多种能力出众的检验。
慷慨磊落。俗话说:牙齿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时候。袁崇焕和手下的大将——满桂也有过嫌隙,宁远大捷后,一度难以共处。不过,后来,袁崇焕主动先放下身段,上奏请再用满桂,将他留任,并愿与之和好。宁锦大捷后,在给朝廷的奏报中,袁崇焕也毫不吝啬地对满桂大加赞赏,力称功劳最大的是满桂。袁崇焕下狱后,阉党欲以他为突破口清算异己,大学士钱龙锡和兵部尚书王洽都在列。为此,阉党分子多次就“斩帅”“讲款”二事究问袁崇焕,想诱他指诬钱龙锡和王洽二人,结果袁崇焕就是不上套,将“斩帅”“讲款”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不牵涉钱龙锡和王洽。《明史•袁崇焕》里评价袁崇焕“为人慷慨”,确实如此。
袁崇焕身上具备的优秀品质,任何时候来看,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袁崇焕式的人才,任何时候,都是极其珍贵稀有的人才。当然,人无完人。袁崇焕最后不得善终,还死得惨无可惨,与他自身存在的弱点也不无关系。
袁崇焕性情中最明显的弱点是轻狂。不管是广宁失陷后,请一人守关,还是与崇祯帝平台奏对时“计五年,全辽可复”的承诺,都说明袁崇焕过于乐观和自信,而低估了局势的复杂性。袁崇焕自身的能力素质是没问题的,但仅凭他一己之力是远远不够的。辽东颓局非一朝一夕造成,里面的原因错综复杂,是历史的、现实的、人为的、环境的等多方面因素叠加的结果。扭转这种局面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工程,靠谱的辽东主帅当然至关重要,但还得有给力的皇上,补台的同僚,上下一心,军民协力,才有可能实现。
袁崇焕的执拗给他埋下了祸根。到辽东赴任之初,为再建一座城护卫山海关一事,袁崇焕与顶头上司王在晋意见产生了分歧。王在晋主张在八里铺筑城,而袁崇焕力主在宁远筑城。两者的区别在于王在晋是消极防御,而袁崇焕是积极防御。袁崇焕说服不了王在晋,就先后两次直接给首辅叶向高打报告。朝廷最终支持了袁崇焕的主张,免了王在晋辽东经略一职。后来,袁崇焕与另一个辽东经略——高第也杠上了。原因是,高第一到辽东,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求尽撤锦州、右屯、大凌河、宁前诸城守军,将器械、枪炮、弹药、粮料等军用物资都移到关内。这就意味着,袁崇焕军士在关外苦心经营四年,修缮的诸城、建立的防线、安顿的边民、开拓的封疆在旦夕之间要拱手丢弃。这么闹腾,一时间军心骚动,民怨沸腾。袁崇焕的反应也相当激烈,多番劝谏无果后,他撂下狠话了:“宁前道当与宁、前为存亡!如撤宁、前兵,宁前道必不入,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袁崇焕执拗起来,不止敢跟顶头上司叫板,皇上的旨意也违逆。在京师保卫战中,崇祯帝明明下令他不得越蓟州一步,也有人提醒他“不宜入京”,他就是没放在心上。当然,袁崇焕所有的执拗,是基于他相信自己是对的。事实也证明,他确实是对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俗话说:说的对的不如说了算的。袁崇焕没有因为他好的出发点和对的结果而被人体谅。相反,他的执拗如“梗”般横在那些“说了算”的人心中,多次叠加最终促成他们必欲除袁崇焕而后快的决心。
袁崇焕也有虑事欠周,越权的时候。在构筑关宁防线过程中,有一名校官虚报兵额,私吞粮饷,袁崇焕发现后,一气之下,当场就把他给砍了。为此,上级孙承宗大怒,袁崇焕只得叩头谢罪。孙承宗爱才惜才,尽管很生气,最终还是包容了袁崇焕,没再计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孙承宗的胸怀,也不会所有人都像孙承宗一样对袁崇焕护爱有加。后来,袁崇焕在杀毛文龙一事上就被人揪住不放,最后,成为别人攻击他、甚至磔杀他无可辩驳的一个口实。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没有杀毛文龙的权限。毛文龙尽管可恶,但他毕竟是有军功的,有一定的影响力,特别是与一众朝中要员关系密切。因此,处理毛文龙,给袁崇焕留下无穷后患,最终也成为处死他的罪名之一。
袁崇焕的这几个弱点,我之所以说是弱点而不认为是缺点,是因为我觉得缺点即是短、弊之处,而弱点不尽然。弱点的长短、利弊要视情况而言,有时候可以互相转化。比如,袁崇焕的弱点,对他个人而言是弱点,使他遭受非议并陷身舆论风口浪尖,并最终致死。但是从工作本身、从国家情势大处着眼,其实非常必要。试想,在后金兵强气盛,辽东城池接连失陷,朝政颓靡,君臣失措,官民惶惧之际,如果只有作壁上观,指手画脚的“说匠”,没有挺身而出,付诸行动的“搞匠”,于局势何补何益?袁崇焕“请一人守关”,虽说略显轻狂,也只是把危险留给自己,对明当局和军民来讲,却发挥了提振精神、稳定人心的安神剂作用。他执意要将护卫山海关的城筑在宁远而非八里铺,以及誓不从命撤宁、前守兵的执拗,后经事实检验,是对的。至于“杀毛文龙”一事,种种迹象表明,毛文龙“二心”已现端倪,袁崇焕不过是见微知著,做了件防患于未然的事。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做两件事:你成功了,他嫉妒你;你失败了,他指责你。生活中,这样的人从来就不少见。可悲的是,袁崇焕生活的时代,社会主流正是被这样的人所操纵。这也就预示了袁崇焕悲惨结局之必然。袁崇焕的人生悲剧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
如果说袁崇焕真正有什么瑕疵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他给魏忠贤修生祠这事。魏忠贤一度专权,达到“内外大权,一归忠贤”的地步。仅从其“九千九百岁”的头衔来看,其嚣张的气焰和炙手可热的权势即可窥一斑。趋炎附势,人性如此,少有人能超凡脱俗。在当时,想攀附献媚于魏忠贤的人趋之若鹜,一度出现“义子满朝廷,生祠遍天下”的“壮观”景象。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即是魏忠贤党羽之冰山一角。《明史》中说:“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为了谄媚魏忠贤,不少朝廷要员纷纷为他请建生祠。为魏忠贤建生祠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
天启六年(1626年),潘汝桢向皇帝提议:为魏忠贤建生祠,得到皇帝如此回复:“……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于地方营造,以垂不朽。”不仅如此,明熹宗还为潘汝桢建的这个生祠赏赐匾额——“普德”。就这样,在“浑”皇帝亲自推动下,各地为魏忠贤建生祠进行得如火如荼。应天巡抚毛一鹭、山西巡抚曹尔桢、天津巡抚黄运泰、宣大总督张朴于、工部郎中曾国桢,顺天府尹李春茂、河道总督薛茂相等一众朝廷大员,争先恐后为魏忠贤建起了生祠。袁崇焕的顶头上司——蓟辽总督阎鸣泰更是一口气就建了七座。袁崇焕给魏忠贤建生祠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行为。
英国作家乔治•爱略特认为:就所有生物而言,即使最强烈的内在本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其所处的外部环境而造成的。意即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彼时,魏忠贤大权在握,众人谄媚于他唯恐不及,袁崇焕也从众,随了大流。虽说在众人皆醉的情况下,袁崇焕没有保持清醒,确实遗憾,但如果就此对他大加讨伐也有失公允。袁崇焕不过一介凡人,人性的弱点也会存在于他身上,他也会有犯浑作傻的时候,没有必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来对他求全责备。何况,袁崇焕作为一个镇边大将,想要有所作为,没有上级的支持怎么行得开?所以,他给魏忠贤修生祠的行为过是过了,又何尝不是情势权衡之下所作的违心选择呢?
袁崇焕曾写过《闻叶台山相国乞归得请赋此寄之》一诗。诗曰:先生今竟去,世事更堪忧。举国疑高马,何人问丙牛。乞身原贵早,屈指似难休。肯为苍生计,艰难再稍留?诗中,他将魏忠贤比为祸乱朝纲、指鹿为马的赵高,感叹朝中没有为国为民的贤臣丙吉。并且,从袁崇焕的平生所遇来看,他非但没受到阉党分子的庇护,还处处被他们刻意打压,连基本的公正对待都没有。宁远、宁锦大捷中,居首功的,毫无疑问是袁崇焕,但在战后的表彰大会上,魏忠贤抢了头功,谕旨称:“宁锦危急,全赖厂臣调度,以奏奇功。”魏忠贤的数百党羽也跟着升了官,而真正的大功臣袁崇焕在功劳册中排名仅列第85位。之后,袁崇焕还被阉党分子制造各种黑材料,排挤出京。由此可知,袁崇焕和魏忠贤及阉党,原非一路人。
总的来看,袁崇焕也许言行确有微瑕,但并不掩其瑜的本质。
关于袁崇焕的是非功过,争议了近四百年,还会一直争议下去。信他的人,还会信他。怼他的人,还会怼他。无论你信他还是怼他,袁崇焕就在那里,不辩也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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