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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秒,走进铜匠的世界
“宝贝”打铜人
“你这铜打的,蛮厚实咧!”
下午四点,散步去菜市场的老钱像往常一样,在武汉花楼街边一家不起眼的铜铺门口停下了脚步,端详一阵蹲在地上做活计的铜匠后,开口粗声赞赏。
铺子门口,铜匠胡家全锁眉抿唇,正手持小锤沿着铜壶边缘敲敲打打,富有节奏感的“叮当”声和街边飘来的炒菜香气一起,在花楼街传出很远。
闻言,胡家全抬起头,用手背扶了扶掉下的镜框,笑着回道:“不做厚点,别个哪把给你钱嘞。”说罢又举起锈红色的铜壶对着阳光睨了几眼,继续敲打起来。
胡家全正在敲“铜窝”
几乎每天下午,负责打理家人晚饭的老钱都会在半路停下,看一阵铜匠做活,寒暄两句再出发。说不清是脆生的敲击音太引人注意,还是铜匠精细的手工耐人揣摩,总之在他心里,胡家全就是“打铜街”留下的唯一痕迹,也是手工铜匠在武汉存留的最后证明。
在花楼街问路,一般都会被告知店铺的模样。但说起铜铺,整条花楼街的人都会把手一指:“那个瘦瘦的,戴眼镜蹲在门口做活的就是。”不指店而指人,是因为胡家全的铺子实在太小,像是在左边理发店和右边小超市中生生挤出来的隔间。铺子门口也无招牌,唯一能代表地址的只有门牌上的“花楼街174号”。
胡家全的铜铺,招牌已经被磨损殆尽
每天都有街坊来看胡家全做活计,也有不少媒体因为“武汉最后的手工铜匠”这个名头而专程来采访他。但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敲着手中的铜器,有时是铜壶,有时是铜锅,大多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只是偶尔停下锤,抬头笑着聊两句。
专注,是他接触这门手艺首先学会的东西。下料,打磨,锤打,淬火,再反复敲打定型,每一步都必须全神贯注,因为一旦失手,一件打了许多天的铜器便可能就此作废。
放下铜壶,胡家全开始进行打新铜器的第一步——从一张1.5米长、0.6米宽的铜片上“下料”。首先要用金属圆规在崭新的铜片上画出一排固定大小的的圆,然后一脚踩实铜片,攥着铁剪将每个圆拧下来。圆从铜片上脱离时,必须完整、利落,不能拖泥带水。稍不留神,锋利的铜片就会划伤铜匠赖以生存的双手。
胡家全拿着铁圆规,预备“下料”
57岁的胡家全,鬓角分明的短发已经半数花白,皱纹不多而眉骨很高,或许是因为常年聚焦目光的缘故,陷在眼窝的一双眼睛总是从镜片背后闪出清亮的光辉。做活计时,他的目光便霎时如长钉,牢牢钉住眼前的器具。铜器怎么敲,敲的时候发力大小,一眼扫过就有定数。
锃亮的铜片照映出胡家全因用力而绷紧的清瘦身影,抬头纹因用力而闷成暗红色,粗糙手背的青筋也根根迸出。铺子旁,狭窄的街道上渐渐喧闹起来。交谈声,叫卖声,突然炸响的车笛......但这些吵嚷都被胡家全排除在外。他只是沉着气,在金红色的夕阳里耐心地剪着圆。这张铜片上,胡家全一共下了十个“料”,每个圆都等大,边缘干净漂亮。
正在“下料”的胡家全
下完了料,胡家全的脸上才显出一点轻松的笑容。路边嗑着瓜子的阿姨凑上来,试探地问铜壶怎么卖,胡家全摆了摆手,一直紧闭的喉咙有些嘶哑,“不卖,早有人订了!”阿姨有些不信,小声咕哝着“这么俏啊”,却被站在一旁的老钱听见。老钱大声地回过去:“你不知道,他在我们这里干多少年了?他是武汉最后一个铜匠了!”
老钱口中的“最后的铜匠”并不是空穴来风。老钱还是孩子的时候,听大人讲过汉口的打铜盛名。上世纪初,二百余家铜铺在紧挨着花楼街的“打铜一条街”上错落排开,鼎盛时期,铜匠们打铜的声响能从破晓持续到入夜。老钱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家里用的夜壶就是铜做的。但如今,这条街上的手工铜匠只剩胡家全一人,而老钱家里的夜壶也早已不见。
花楼街,老人推着自行车经过
民间“九佬十八匠”中的匠人里,金匠、银匠、铜匠排在前三。但要说和人们过日子联系最紧密的,铜匠却应该排在首位。早先,人们的生活日用品大多是铜器。“碗盏锅盆餐饮具,锣钹唢呐奏金声。”小到铜碗铜勺,大至香炉佛像,人们的生活与叮叮当当的打铜声难以分割。
那时候,铜匠挑着铜匠挑子走街串巷,修旧补漏,几乎没有人家不与之打交道。风光,体面,吃穿不愁,那是属于早期手工铜匠的黄金时代。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流水线上的金属用品渐渐取代了手工锤打的铜器,如今仍有用武之地的铜匠已经少之又少。
“现在成了传统,成了宝贝了!”老钱惋惜地摇摇头,“打这个要时间,要成本,除非是喜欢手工和懂行的,不然谁要?”
传承,第六代
1953年,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带着退休后剩余的存款,满怀希望地来到了花楼街,想租个门面做点打铜活计。铜匠需要的地方不大,有桌有椅,能容得下自己和工具就行。仅有七八平米的花楼街174号就这样被他看中,盘下后用自己的名字给铺子挂了名,叫做“胡祥兴自造铜货作坊”,一开就是六十多年。
胡家全的伯父胡昌桃在店中小憩(图源:武汉板眼)
胡祥兴是胡家全的伯祖父,也是这家店铺的创始人。在胡祥兴之前,胡家的打铜手艺已经传了三代,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时期。家里的打铜人到过上海,湖北新洲,黄陂,汉阳,最终落户汉口。到胡家全,已经是家族的第六代传人。
胡祥兴在退休前是国营光明灯具厂的员工,和他一起工作的还有侄子胡昌桃,退休后,他又在花楼街打了三十年铜器,直至去世。胡祥兴走了,当时胡昌桃也已退休,因为喜爱打铜手艺,不愿使家族技艺落寞,便继承了铺子继续经营。
正在吸烟的胡昌桃(图源:武汉板眼)
当时,胡昌桃主要负责经营售卖,而他的兄弟——也就是胡家全的父亲负责在家打铜供货。铺子的活计做得好,许多客户都奔着胡家的招牌而来。除了做些日常器具,铜铺还会打些铜龙壶,铜仙鹤,铜供器等工艺品。“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意还算不错。当时铜器本身也比较贵,一个暖手壶都要30多块钱。”胡家全陷入回忆,嘴角弯起了笑容。
胡家全专心做活,嘴角弯起笑容
锤、磨、敲、烧,铜匠把手里一块接一块崭新的铜片锤成旧铜片,时光却在把一个接一个的新铜匠熬成旧铜匠。从新洲三码头到汉阳高公街,再到花楼街174号,胡家经营铜器的生意世代延续,但不寻常的是,铜铺的传承在这个家族里遵循的并不是子承父业,而是叔侄相传的规律,正如胡祥兴传给胡昌桃,胡昌桃再传给胡家全。
1997年,考虑到伯父和父亲年纪大了,胡家全重新拾起打铜技术,回到家里和父亲一起打铜为店铺供货。2013年,胡昌桃去世,胡家全正式接过伯父的铜铺,挑起了祖祖辈辈的担子。在来花楼街打铜之前,胡家全也干过很多活计:建筑装修、灯具制造、房地产、炒股票、收邮票……胡家全掰起指头数着,“什么都干过!”兜兜转转之后,他还是决定在花楼街扎下根,把祖传的打铜手艺继承下来。
磨刀石磨过的铁剪,用来才会顺手
和铺子一起传下来的,还有胡家全手里大大小小的工具,随便拿出一把锤子就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老工具都传下来了,这个手艺也传得久。我只知道我爷爷是做这个的,我爷爷的父亲也是,我看到的就传了四代,前面还有我没看到的。”胡家全用拇指摩挲着锤子上隐约可见的钢印。
看见街坊来围观,他还大方地拎出一个旧油漆桶向旁人介绍里面装着的“老伙计”:这个是“两头忙”,两个头都能用来敲;这个是定深度的锤子,东西太深了不好锤,就用它来打;这个叫“拐针”,那个叫“收针”,打不同形状的铜器要用不同的工具……
跨越百年的老工具
随后,胡家全又指了指脚边的一把木锤。这把不易伤铜的锤子是专门用来做窝的,虽然敲得慢些,但能避免把铜锤破。在过去,三四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公斤铜料,但铜的杂质多、纯度低,容易被打得薄厚不均甚至破裂。为了把小块铜料尽可能打薄延展,胡家全常常需要不停地往返在煤炉与打铜架之间,重复把铜壶烧红烧软后锤打的工序。当时还是“学徒”的他就曾被滚烫的煤灰烫伤,手上的伤痕至今仍依稀可见。
刚开始学手艺时候,胡家全专门打铜制的汤婆子。“你们年轻人叫这个叫‘暖宝宝’?”他回头指向挂在墙上的一个形状扁平的铜器。一张铜片够裁七个汤婆子的料,按照胡家全一天打一个的速度,一周能打成七个。这是最好上手的铜器之一,打出来也受欢迎,买的人多些。
店铺墙上挂着扁圆的汤婆子
“我的手艺都是被他们逼出来的!”胡家全一边扭转着铜壶提手,一边笑道,“我哪是做手艺的嘞?没办法,做手艺还是稳当些,在外面做事情风险太大了。”最初在花楼街经营的时候,顾客向他提需求,胡家全便按着需求做,不会做的也只能靠学;熟能生巧,他现在的打铜技艺日渐精湛,各式各样的种类几乎都不在话下。
“人都是要逼的啊,不逼不行。”靠着一双坚韧的手,一把有些年代的工具,接过祖辈担子的他,一锤一锤凿出了胡氏打铜世家在花楼街的名声。
有时候敲得累了,胡家全便蹲在一旁歇着,叼一根烟,摆弄刚刚用罢的打铜工具。被问及这些祖传工具的去向时,胡家全一时有些语塞。他没有婚配,家里的小辈也有各自的发展,这门手艺似乎就到此为止了。“没人来学啊!谁学嘞?没有人学的。”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反复念叨着,“没有人学了。”
胡家全低头拾起锤子,又叮叮当当地用力敲着彼时尚未完全弯曲的铜壶提手。粗糙的手背上绷起缕缕青筋,好似花楼街中老树盘虬错节的根,在无人问津的巷尾兀自生长。
最后的打铜声
上了年纪的武汉人,儿时都听过这样一首民谣:“一摸金,二摸财,三摸四摸打起来,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克泡茶叶……”据说,这首民谣里的“张打铁,李打铁”就指武汉“打铜一条街”。
清初,四里八乡的散户铜匠纷纷携着器具涌入被称为“金窝子”的花楼街、黄陂街一带,或开铺面,或挑担子,数百个铜匠彼此照应,打出了响当当的一片区域,统称“打铜一条街”。铜匠们甚至按经营类别分出了“四大帮”:生产日用杂货的“大货帮”,生产水旱烟袋的“烟袋帮”,生产锣钹响器的“响器帮”,以及经营铜器的“财神帮”。如今成为中国四大名锣之一的“汉锣”,其发源地就在原先打铜街的“高洪太”作坊。
旧时打铜器的匠人(图源:武汉人文)
1946年,梅兰芳剧团曾托打铜街的“高洪太”作坊打一面“虎音锣”,锣音一出,音质浑厚如虎吼,令业内人士赞不绝口。
遗憾的是,武汉“打铜一条街”的风光并未持续太久。轻工业、机械工业的兴起逐渐蚕食了手工铜匠生存的空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打铜街几乎再无铜匠痕迹,密密麻麻的砖瓦木楼房建起,菜市的吆喝取代了原先叮叮当当的打铜声。
“打铜街”已经变成菜市街
到今日,这片区域乃至汉口、武汉的手工铜匠作坊都再难寻踪迹,唯有胡家全还日复一日地坐在铺子门前敲碗打壶,成了“打铜一条街”最后的风景。
在胡家全之前,上一个在武汉打出名气的铜匠是汉阳西大街“曾氏铜艺”的曾师傅,主要打日用铜器,偶尔也会打一些艺术品,如铜葫芦、铜雕像。老师傅在八十余岁时去世,临走前,指名叫儿子将自己的锤子等工具送给了花楼街的胡家全。打了一辈子铜,最终没有人肯传下曾师傅的手艺,他只能希望胡家全能把武汉的手工铜艺发扬下去。
传给胡家全,一是因为武汉手工铜匠几乎绝迹,二是因为胡家全的活计做得实在漂亮。在胡家全眼里,日用品的打造并不比艺术品简单。他提起正在敲打的铜壶壶身,翻了个面介绍道:“你看,壶口的直径是15厘米,要反复地敲,最后把它收到8厘米。”
花楼街早先另一家铜器作坊,门外展示有铜器
但店主已经不再打铜,转行做焊接
所有铜器里,要数这铜壶最耗人力和时间。一柄铜壶,要将直的铜管打弯做壶把,平的铜片打圆做壶身,还要将壶的各个部分用铜铆钉相连。几块红铜片,要接受成千上万次锤打才能成为一只能够被炉火舔舐的铜壶。由于太耗费时间,这样的壶,胡家全一个月只能做两把。
刚打好的铜壶,不经抛光时的颜色是灰暗的,但也只有被匠人反复敲打后的铜片才会褪去崭新的光泽,变得朴素、耐用,才能经受住时光的检验。胡家全不喜欢抛光后的铜器,“要打磨可以自己拿回家打”,他喜欢看那些因锤打而刻进铜器的痕迹 ,那才是匠人的“手工味道”,太亮太光滑,便成了“机器味道”。
胡家全店里的成品
说着,他随手拿过一只黄铜打就的圆润铜钵,用尺子轻敲钵壁,“叮——”一声,小巧的铜钵竟发出极清越的脆响,回音在花楼街的空气中隐隐震开。
见有人驻足倾听,胡家全的眉梢浮上了一点得意,又拿过另一个尺寸稍小的铜钵,一尺下去,又是“铛——”一声,与刚刚的音调又不相同,但同样极具穿透力。细听风中的铜声,竟有音钵一般的妙意。
“这是用手才能打出来的声音。”胡家全晃了晃铜钵,眼底的骄傲不加掩饰,“有音乐教授专门来找我录这个声音咧!”
年轻人来了
2014年,一个年轻人的突然造访给胡家全的铜铺带来了新的契机。
“年轻人”杜东宜是几经辗转打听才找到的胡家全。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后,他不愿留校当老师,而是一心想出来创业。出身山东的杜东宜从小就对家里的手工器具着迷,因此对匠人也有自然的亲切感。他在武汉青岛路开了一家自己的工作室“触造”,专门售卖铁质、铜质和木质的手工器具。但什么匠人才能打出他心中的物件?杜东宜寻找了很久。
胡家全介绍双耳铜锅,锅上是翻倒的锅盖
那天,风尘仆仆的杜东宜赶到胡家全的铜铺前,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为了“试试水”,他先托胡家全帮忙打了些铜碗。整整四天,杜东宜都黏在胡家全的铺子旁,记录下了他打铜的全过程:下料,淬火,钉圆心,锤碗底,打碗身,塑形,打磨,卷边,矫正,反复敲打。
杜东宜还记得那些打铜时的要点:铜碗用料要轻薄,因此落锤必须控制好力度。碗口和碗底须绕紧卷边铜丝,使人适合用手抓扣,防止烫伤。碗面和碗壁的光滑圆润是铜碗的基本要求,仅这一项就要打出千百下锤,将平整的铜片打弯,再把坑坑洼洼的铜片抚平。做活过程中,胡家全几乎不与人交流,一直潜心苦干。由于每道工序往往都要重复数十乃至上百遍,四天结束时,胡家全仅交出了五只闪着微微光泽的铜碗。
杜东宜记录的铜碗成品(图源:转转会)
自然、耐看、端正精巧,这是杜东宜对这些铜碗成品的第一印象。掌心贴上碗面的纹路,黄铜的温度瞬间与人的体温交融。铜碗周身布满缜密的锤痕,碗底落了一点模糊的光。碗是最传统朴素的样式,但因为原始,恰恰让杜东宜感受到“穿透时空的美感”。
当杜东宜夸赞胡师傅手巧时,胡家全刚收拾完工具,正点燃香烟。他吸了一口,在淡淡的烟雾背后露出笑容:“没有巧!我只是肯花时间。”在世代打铜的家庭里,“花时间”就意味着反复:反复地敲打,反复地淬火,反复地钻研。只有在反复的工序中忘却时间的流逝,才能练就匠人的定力。
“也不是没有找过其他人。”创业之初,杜东宜跑了许多地方,比对匠人们的手艺和价格。一开始,他觉得胡家全开出的价格有些高,但多方比较后,他还是选择和胡家全的铜铺合作。“别人是比这里便宜,但没胡师傅做得好。”从此,胡家全铺子里的铜器大多都被杜东宜预订,而这一订就是七八年。
杜东宜的工作室“触造”在淘宝开设的同名网店,
正在售卖胡家全制作的的双耳铜锅
八年来,胡家全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杜东宜来订铜器,他便开始敲打,偶尔有散客到店来买些零碎的铜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了看看钟爱的书籍和小说,周末和朋友咵天、聚会吃饭。由于铜器按照耗费的时间和人力成本定价,按胡家全的话来说,每个月的收入也就“刚好够生活”。
在这被他称为“安稳”的日子里,胡家全对自己唯一的要求便是“每天都要精进手艺”。从小小的铜勺,到圆润或细长的铜壶,再到宽口铜锅,每一件都是手艺进步和心血凝聚的外现。这八年,胡家全的锤越敲越稳,身上那股子定力也越来越沉。说着,他又举起刚刚敲打完毕的铜壶眯眼细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
“还要精致,这个还要做得更精致。每天都要进步一点嘛!”
一件事,一个人
作为铜匠世家最新一代的接班人,胡家全的两鬓已渐渐被风霜染成花白,但五十七岁的他至今尚未成家。“个人选择嘛,大家想法不同。”胡家全淡淡笑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因为在四兄妹中排行最小,母亲以“家全”为他取名,寓意他来到这个家后,一家人就都齐全圆满。但前几年,伯父、父亲相继离世,如今胡家全成了家族里唯一会打铜的匠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这些年陪在他身边的“忠实伴侣”,只有那套祖上传下来的打铜工具。
胡家全的双手干瘦有力,手心常年布满灰尘
“一个人也好,比较自由,可以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来花楼街之前,胡家全曾也痴迷于集邮票、搞收藏。香港路古玩市场、徐东古玩城、泰宁街旧货市场,都是他喜欢转悠的地方。不过自从来了花楼街,他就和那些“费钱”的爱好告了别。“现在不能做那费钱的事了,现在应该赚钱。”胡家全点起一根烟。
到现在,胡家全已经把收藏的邮票基本卖了个干净。除打铜以外,他现在的爱好也就剩下了读书。买来的书虽然还没全部看完,却一直在家里安安稳稳地放着。他最钟爱的是讲三国历史的书,因为这最能“消磨时间”——胡家全总是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常做的事,无论读书、打铜还是守着老店。
胡家全正在敲打铜壶把手
疫情期间,人口密集的花楼街实行封闭管理政策,胡家全的铜货铺也随之关门。几个月打不了铜的铜匠,心里总是记挂着店里还未完工的那些器具。所以封闭政策一解除,闲不住的他就成了花楼街第一个复工的店主,街头大门还没敞开,就把铺门开了起来。“动习惯的人,久了不做闲的慌!”尽管一连两三个月没有收入,胡家全对自己的手艺仍有着充分的自信,打趣道:“我后面生意就挺好,我可不是那么菜的。不过生意太好了也不行!生意太好不把我累——死喽?”
新腌制的腊肉已经晒在了店门口错综交织的晾晒架上,这意味着武汉的冬一天天冷了,新年也一步步近了。每到这时候,铜制烧水壶一类的东西就最好卖,胡家全也跟着忙活起来。既要赶上接订单的速度,也要把每个铜器按客户的要求做到最好。
花楼街晾晒的腊肉
他常常全神贯注地佝偻着腰,脊背一弯就是一个下午,少有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紧盯铜器的眼神淬炼得像鹰一样锐利,有时只需微微转一下手里半成品的壶身,就能敏锐地感知到哪一块铜面不够平整,并精准地落下铁锤。筋脉突起的双手常年沾染着黝黑的灰,却能在每次执起各式器具时迸发出极为沉稳的力量——这是工匠在岁月洗礼中磨砺出的珍贵宝物。
近几年,由于胡家全生产的铜器技艺精湛、质量过硬,慕名来到花楼街登门拜访“武汉最后一间铜货铺”的人一直络绎不绝。不过,胡家全很少为这些拜访者停留。手里的铜器没打完,他就一个人在铺面里不声不响地专心做活,鲜少与人搭话;要是当天的活做完了,他就和来者挥挥手,留下一句“我下班了,该吃饭去了!”便洒脱地大步离开。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反倒让胡家全孑然一身轻,在日复一日的铜铺经营中自得其乐。
“下班”的胡家全,推着铜器回家
花楼街计划拆迁的告示撕了又贴,这间传了三代的铜铺也早已上了年纪。“我是为了好玩才在这里做。花楼街一天没拆,我就在这里再打一天嘛!做到这里拆了就不做了撒,过几年也做不动了。”胡家全抬头瞥了一眼对街,语气释然。他手中的铜壶口已经渐渐收成了标致的圆弧,在阳光下泛着紫红锃亮的光泽。
饭点就要到了,花楼街又变得熙熙攘攘。街的那头,卖菜摊主正和拎着烧鸭的主妇激烈还价,鱼摊老板小声嘟囔着捉回一条蹦出泡沫箱的草鱼,小贩的喇叭开始重复播放用乡音录下的叫卖。
到饭点的花楼街,吆喝声与打铜声交织
佝偻着背的胡家全蹲在铜货铺门口,用一锤接一锤的“叮叮当当”为这曲盛大轩昂的交响乐写进跳跃的音符。富有规律的锤音在门前每一块青石板的罅隙流淌,随后被流逝的时光吸收、渗透,慢慢与这条老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声融为一体。
作者
虢妍君 2019级新闻学专业本科生
雷雅麟 2019级新闻学专业本科生
指导老师: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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