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文脉？其原初之意，为文章经络、文化流脉。中华文脉源远流长，其触角深入到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中国人文化自信的基底和源泉。也正因为如此，文化的影响力不再局限于知识分子阶层，而延伸到全民、全社会。在现代社会，便赋予了“文脉”更深层和更丰富的内涵:人民群众关于城市记忆的延续和呈现。

习近平总书记很早就把文脉和城市联系起来。2002年，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在为《福州古厝》一书撰写序言时指出：“保护好古建筑、保护好文物就是保存历史，保存城市的文脉，保存历史文化名城无形的优良传统。”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广州、潮州、福州等地时，又多次就“城市文脉”做出指示，诸如“一个城市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文化底蕴毁掉了，城市建得再新再好，也是缺乏生命力的”，“要突出地方特色，注重人居环境改善，更多采用微改造这种‘绣花’功夫，注重文明传承、文化延续，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把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精心守护好，让历史文脉更好地传承下去”。习近平总书记有关“城市文脉”的论述，为各地旧城改造和追踪地方文脉指明了方向。

我的家乡黄梅，其政治地位固然不能跟福州、广州、武汉等省城相提并论，但如果仅从文化意义上来讲，黄梅在中国有着独特而又重要的地位和意义。中华文化的主干，素以儒、释、道三家并举。其中的“释”，实指中国化的佛教，主要就是禅宗，古称“黄梅禅”。自黄梅建县以来的一千四百多年，基本是黄梅禅遍衍天下的历史。黄梅禅的产生与形成，在中华文化中成为一股强大而有力的冲击波，最终与本土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相并行，成为中华文化的主干之一（禅宗的形成，正是佛教与儒家思想相融合的结果；阳明心学的诞生，也正是儒家思想与禅宗相融合的结果）。由此可见黄梅的分量，这是许多省城都没有的荣耀。黄梅禅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既有人们所熟知的五祖传六祖，也有宋代五祖寺方丈法演及其门下三佛“禅茶一味”传统的打造（河北赵州“吃茶去”的禅宗茶道思想，正是从黄梅禅茶承袭而来，法演和门下三佛“二勤一远”将赵州“吃茶去”正式提炼为“禅茶一味”，也影响了日本文化）。

黄梅禅是一座宝藏，除了禅宗经典《坛经》，“禅门第一书”《碧岩录》也是由五祖寺高僧圆悟克勤所著，围绕黄梅禅有大量工作值得去做。近些年来，净慧法师为弘扬黄梅禅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真正做实了“中国的禅宗无不出自黄梅”。现任五祖寺方丈正慈法师，提出“人文五祖”的理念，在净慧法师基础上，把五祖寺引到建设成为与时俱进的现代化寺庙的道路上来，体现了废名曾指出的“五祖寺胜过一所高等学府”的发展观。黄梅禅既然是中华文化的主干之一，也就无疑成为黄梅文脉的主流。

黄梅禅提升了黄梅的文化地位，也丰富了“黄梅”的文化内涵。在许多中华典籍、文人诗作中，“黄梅”成了五祖弘忍、禅宗等的代称。黄梅禅延续和维系了黄梅的城市生命，有了黄梅禅的文化自信，黄梅县的名称得以千年不改，成为全国为数不多的千年古县。从文化意义上讲，“千年古县”的含金量，接近于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一般来说，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主要是颁发给地级市，千年古县则是对它的积极补充。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千年古县，共同展现了中国城市生命坚韧的特性，它们也是中华文脉和文化自信之所寄。

黄梅文脉当然不止黄梅禅这一主动脉。出家人探索的是彼岸世界，而众多灵秀的黄梅人民，执着于当下此岸，辛勤地开辟自己的精神园地，绽放出朵朵奇葩，一样的大放异彩。就个人独创的精英文化而言，黄梅历代天才与大师辈出。宋代昙华法师为一代诗僧，《全宋诗》收入了他的两卷诗。明代瞿九思，现代汤用彤，当代汤一介、冯健男、於可训、喻本伐等为代表的黄梅学者，其著作成为研究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绕不过去的经典。以喻化鹄、喻文鏊、喻元鸿、喻同模、喻的痴、喻血轮等为代表的黄梅喻氏文人群，在中国文学史和新闻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代表了黄梅文派和黄梅诗派的最高成就。尤为称道的是，现代作家废名（冯文炳）开创京派文学，在民国时期与海派文学、左翼文学争妍斗奇，代表了新文学的高峰，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难得的是，废名作品多用黄梅方言，是一座刻画黄梅人艺术形象、记录原汁原味黄梅话的宝库。废名堪称黄梅文化哺育出来的人民艺术家，解放以后，长期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以及黄梅人民的尊敬与爱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50年代年出版28位作家的选集，废名与沈从文、丰子恺成为仅有的非共产党员、非左翼作家。废名到吉林支教后，又被党和政府安排担任吉林省文联副主席、吉林省政协常委。北京大学出版的废名作品全集《废名集》，荣获中国新闻出版界最高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石联星在中共苏区被誉为赤色红星，成为我国第一位荣获国际大奖的演员。黄梅人梅院军成为湖北籍第一位以黄梅戏荣获中国戏剧艺术最高奖——梅花奖的演员，也值得格外珍视。这些天纵奇才，所抵达的精神高度，具有穿透历史时空的特性，皆为百年一遇，甚至数百年、上千年一遇，非常值得黄梅本地珍视。就大众艺术而言，由黄梅人民创造的黄梅戏和黄梅挑花艺术，成为我国地方群众艺术的奇葩，多为人们所熟知，在此不复赘言。无论是黄梅的精英文化，还是大众艺术，其背后都有家族力量在做支撑。每出现一个名人，不仅是个人的天赋与勤奋，往往也依靠家族的世代积累之滋养。与许多文化巨邑一样，黄梅也有自己丰富多彩、可圈可点的世家文化。所谓“文化”者，以文化人，而文由人创。世家的形成，恰恰体现了先进文化一定可以垂范世人，以致久远。地灵人杰，正是文化自信的生动呈现。对黄梅文化的传承，离不开对各大家族精神的总结和弘扬。

在黄梅文脉当中，还有令人内心激动澎湃的红色革命精神在涌动。以进士梅雨田家族为例，新开梅氏家族既在晚清时期，培养出进士、文学家梅雨田，以及国学宿儒梅宝瓒、梅宝霖等多位贡生。在辛亥革命时期，梅雨田孙辈中又涌现出催生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的辛亥元勋梅宝玑。五四运动爆发后，梅雨田的曾孙辈中，又出现梅宗林、梅玉珂、梅开华、梅春荣等诸多革命英烈。梅雨田的曾孙梅龚彬（国学大师黄侃外甥）是红色铁血梅氏最为杰出的代表，被誉为“抗战隐杰”。作为共产党员，以民主人士身份开展革命工作，做出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功绩，后成为民革创始人，开国大典时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梅龚彬的儿子梅向明则是著名数学家，长期担任民进中央副主席。梅雨田家族五代人，与中国一百多年近现代史相始终，充分体现了与时俱进的精神。

文脉是城市生命之所系。守护文脉，是提升人民幸福指数的题中应有之义。作为千年古县的黄梅，也经历过拆除古城墙、大拆大建等悲喜交加的历史进程。往事不可追，我们无法重返历史现场，做出新的决策，但我们可以在现有客观遗存的基础上，踏上追寻黄梅城市文脉之路，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保护城市文脉的要求，为人民交出一份相对满意的答卷。

黄梅县城跟中国许多县市相比，整体是令人欣慰的。古城虽被拆除，但环城路却划定了精准的古城范围。护城河也没有完全淤塞，部分成为地下暗河，有待于根治。小南街等巷、弄的遗存，城中多座古井，诸如此类，都在刻画着黄梅古城的经络。尤其老东街，尚有少量旧屋，仿佛在讲述古城悠久的历史。这些都体现了黄梅文脉的韧性。

黄梅文脉今何寻？除了五祖寺等重要历史遗存外，能不能在古城中划出一条具有象征性、标志性的黄梅文脉，以供黄梅人永久怀念、追忆，从中获取积极面向未来的精神力量呢？聪慧、睿智的黄梅领导者们，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方案，那就是通过小南街、老东街旧城改造工程，打造一条黄梅风情步行街，供人们认识和了解黄梅文脉。从老东街走向小南街，全程约1000米。两条街道，以古塔为中点，自然衔接，以前是古城脏乱差的典型，而今旧貌换新颜，成为网红打卡之地。老东街过去主要为黄梅喻氏、梅氏居住，两姓又互相联姻，世代交好，代表着黄梅世家文化的巅峰，主要名人包括喻化鹄、喻文鏊（叶名琛之外祖父）、喻元沆、喻元准、喻元鸿、喻树琪、喻肖畦（吴仪之外祖父）、喻血轮、喻的痴、梅雨田、梅龚彬（国学大师黄侃外甥）、梅向明等。小南街居住着众多姓氏，如黄梅冯氏、石氏等家族，也诞生了废名、冯力生、冯文华、冯健男、冯康男、冯思纯、石联星、石炳乾等名人。我研究黄梅文脉二十多年，来到此处后，忽然发现我研究的就是这两条老街上的人和事。

那么，这一条具有象征性的黄梅文脉应该呈现哪些内容呢？我认为首先是打造“古城黄梅”。黄梅作为千年古县，无法复原古城，但只要充分挖掘古城文化的元素，也可以弥补缺憾。根据光绪《黄梅县志》所绘制的《县治全图》：小南街地标性建筑为都天庙，后为私塾，废名曾在此读书，现已改为黄梅县中心幼儿园，宜在此处挂牌“黄梅都天庙私塾旧址”；老东街地标性建筑包括古塔、天后宫、万寿宫等，除古塔以外，天后宫、万寿宫今已不存，但旧址可寻，也可以挂牌旧址。万寿宫是废名小说中的重要文化元素，其经典传世之作《桥》就有一节名曰《万寿宫》。汪曾祺为废名小说选集作序，标题也题作《万寿宫丁丁响》，可想见因废名之摹写，黄梅万寿宫所具有的文化意义。古塔附近，仍有护城河，可在此筑建一段仿古城墙，同时改造护城河，以后人们还可以一登城墙观赏。其次，打造“世家黄梅”。黄梅东门（废名也出生于东门，七岁迁到小南门）长期居住着两大世家巨族，一为喻文鏊家族，二为梅雨田家族。这两大家族代表着某种一般人难以逾越的高度，清代以来，黄梅也还没有出现比它们更有影响、更具有绵延性的家族名人群（黄梅帅氏、石氏等，虽然也曾出现过一些大人物，但就家族精神高度、名人数量、绵延不断等而言，应该甘拜下风）。因为喻文鏊家族、梅雨田家族的存在，老东街数百年来一直代表着黄梅文化的高度。后来征收喻、梅两大家族房产，用作开办黄梅一中校址，不能说也是因为佩服它们的文化影响力。研究黄梅文脉，喻文鏊家族、梅雨田家族成为无法绕过去的存在，有必要在东街呈现它们的世系图、科贡表和著作目录，彰显文化自信，激励世人奋发图强。再次是打造“红色黄梅”，梅雨田家族集文学与革命于一身，既是文学世家，又是革命世家，有“铁血梅氏”之称，应该着重表彰梅氏英烈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各个时期的巨大贡献。小南街也有石炳乾三兄弟，废名在应县民政局撰写《冯文华烈士传略》一文中，也多次提到石炳乾英烈。据废名在文中称，废名、冯文华兄弟与石炳乾兄弟一家为世交，但冯文华、石炳乾他们为了革命，敢于背叛自己的家族，英勇献身。废名的《冯文华烈士传略》的手稿真迹仍存于黄梅县民政局，二十年前我曾复印一份，我认为应该将废名此文刻于石上，供人瞻仰，让后人感受“红色黄梅”的精神魅力。最后是打造“民俗黄梅”，民俗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最易体现人民的历史记忆。民俗既是文化，更是民生，有关传统民俗的经济业态应该进来。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办到的，需要有一定的情怀的群众积极参与。

今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州考察时强调：“保护好传统街区，保护好古建筑，保护好文物，就是保存了城市的历史和文脉。对待古建筑、老宅子、老街区要有珍爱之心、尊崇之心。”小南街、老东街，就是黄梅具有标志性的老街区，它们也在告诉我们，黄梅文脉并不是在人们的想象中，学者的研究中，而就在脚下。我期待着，黄梅小南街、老东街改造工程早日竣工，让世人都来此处追寻黄梅文脉。

附记：2023年6月8日，实地考察小南街、老东街。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研究黄梅喻氏、梅氏、冯氏（废名）、石氏等家族二十多年，竟然就是在研究县里正在打造的这条黄梅风情步行街上的旧人旧事。不禁感慨万千，感叹于黄梅主政者的高瞻远瞩和大刀阔斧的实干精神，于是写下这篇充满鼓与呼的文字，希望黄梅一天天变得更加美好！

作者简介：梅杰，笔名眉睫，新开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大学客座研究员、副编审。曾担任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大奖复评委，荣获中国好编辑、中国出版新星等称号。著有《黄梅文脉》《废名先生》《梅光迪年谱》《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等学术著作十多种，编校有《邓文滨集》《喻血轮集》《喻文鏊集》《梅雨田集》等。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