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无儿无女，老伴也早早撇下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年近古稀的五爷，完全可以不用再侍弄土坷垃，去镇幸福院享福，可他舍不得那握了几十年的锄把。村干部也曾几次三番上门劝他，五爷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这人是劳碌奔波命，只吃不做，这把老骨头怕是散架得更快咧！”

近几年，五爷养成了一个大爱好，那就是钟情于去村头老皂角树下，捏着侄儿送的旧智能手机刷抖音。

清晨，当早起的人们在老皂角树下遇见叼着旱烟锅的五爷，看他刷抖音的专注神情，便会戏谑地说：“五爷，又在看美女呀！”五爷核桃壳似的老脸一绽，如一朵开放的野菊花，“嗐！还看个啥子美女，刷刷抖音解闷儿呗。”

没有上过学的五爷，当年曾因为不认识字闹过一次笑话：那年快过年时，五爷请村里的文化人写了几副春联，贴春联时却因为不识字，误把本应该贴在牲畜栏上的横额搞混了。大年初一这天，当看到过往路人盯着自己大门无不捂着嘴偷乐时，不明就里的五爷还陪着一起尬笑。直到侄子来串门，五爷才明白原来自己把六畜兴旺的横额贴在大门的正上方。

五爷刷抖音也只看那种科学种植类的教学视频，抖音刷久了，五爷就在自己承包地里模仿着鼓捣起来，比如用“营养钵”培育苞谷苗，用塑料薄膜覆盖辣椒、茄子等等，效果居然很好。于是，收获季节，他便会用那些抖音里听来的新词儿对乡邻们说：“现在种田光有力气不行，还得讲科学。抖音里说人家香口乡种植的‘好香口’蔬菜，因为种植得法，全国各地都开着大车来买。现在人家那里可是家家住小洋楼，多半人有轿车。农闲时还全村包车出去旅游，坐高铁、乘飞机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们为什么这么富？就是因为有文化、懂科学。”乡邻们有的不信，说：“瞎吹牛，你咋晓得的？”五爷脖子一梗，抬手晃着手机理直气壮地说：“抖音上说的。”

“抖音上说的？”有乡邻戏谑：“你见过飞机坐过高铁吗？”五爷语塞，顿时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条条蚯蚓。

五爷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主儿，这不仅仅因为他时常蹦出些从手机里听来的新词儿卖弄“学问”，还因为他吝啬。山里人人情味很浓，不论李家红事，还是张家白事，乡邻都会带着或轻或重的礼物去意思意思、凑凑热闹。五爷不，就连他的远房侄子结婚他都不肯赏脸。乡亲们背地里骂他是“铁公鸡”“孤寡佬”。

破天荒，五爷也曾大方过一回。那年王家二娃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这无疑是村里的头等喜事。

二娃上学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聚到村口为他送行，五爷竟也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中。那双老松树皮似的手紧紧地抓着二娃，浑浊的老眼闪着激动的泪光，因为豁牙而显得瘪塌塌的双颊不住地抖动“了不得呀，了不得⋯⋯”末了，竟哆哆嗦嗦地从破衣袋里掏出500元钱塞到二娃手里。五爷的这一举动如石破天惊，直让二娃和在场的众乡亲们瞠目结舌。当村口的人群渐渐散尽时，二爷仍雕塑般地立在老槐树下，望着二娃即将消失在山道尽头的背影，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娃吔……替五爷瞧瞧山外的高铁和飞……机……吆！”

五爷没来得及等到二娃亲口告诉他山外的世界，便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遵照习俗由村委会出面，为五爷张罗了一夜“待尸”。在那个和风细雨的夏日早晨，乡邻们抬棺送椁，将五爷安葬在村外荒坡上的那棵老槐树下。

当二娃大学毕业从省城回来时，五爷坟头已长满了青草。二娃从山上采了一大把开得正艳的野花，编成一个精致的花环来到村外的老槐树下，将花环挂在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头，然后缓缓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地说：“五爷，我亲眼见过了飞机、高铁！五爷，我一定好好地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将来让乡亲们也能住上小洋楼，开上小轿车，也能走出大山看看飞机，坐上高铁……”

一阵微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如同从五爷那豁牙漏风的瘪嘴发出的欢快笑声。

作者：王发祥，十堰市作协会员，先后在《消费者日报》《中国作家》《武当风》等媒体发表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