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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花语,文学荟萃
馨香诗韵,美音悦耳
远去的硪歌
拢来呀嘛拢来呀嘛
一一呀呀子嗬吔!
扎起汗巾抬起杠呀
一一嗬尼马呀嗬嘿呀嘿!
齐心协力筑大堤呀
一一哟喂子哟喂!
挽起袖子擂大硪呀
一一嗨嗬嗨!
这是我故乡江汉平原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筑台夯基,修堤垒坝时打硪号子的开场。领唱的大哥歌声粗犷豪放,和唱的七个兄弟精气十足。号子统一了八个兄弟的步调节奏,迸发出体内无穷的力道,使这种繁重的劳动有了一种表演的味道。
我们江汉平原的石硪与洞庭湖平原的方石飞硪完全不同,我们将碾子台上的碾磙,用八根结实的木棍,扎成”井"字形木架,将其牢牢绞住,石磙竖起来时上粗下细,为了防止井字木架下坠,再在石磙上端的方孔中楔上一根短棍,用粗麻绳将它和井字木架系牢。扎架绞磙的活计也不简单,充满了很多劳动的智慧。
打硪的团队一般由八个壮汉组成,四个人各站一方,每两个方位之间再加一人,领唱的大哥就在这八个人之中。他们头戴草帽,脖扎汗巾,袖管高挽,胸肌袒露,一副威风凛凛的壮士模样。
领唱大哥要有三项强硬的本事:一是身强力壮嗓音宏亮,二是肚子里藏有许多的故事话本,并且能临场改编成硪歌的唱词。三是能现编一些乡间流传的八卦桥段。这样的领头大哥在乡村是很稀罕的,当然也是很受人称羡的。东家设宴时,他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上宾的位置,即使座中有年龄相仿的长辈,也只能屈居次坐。
我堂二兄龚得新是领唱硪歌的高手,他是生产队一等一的庄嫁老把式,耕田撒种,堆垛扬场,这些既要力道又要技术的活路,没有他还真不行。生产队记标工时,别人每天记一个标工,他记1.2个。全湾人没有谁不服气。
得新哥膀大腰圆,他能气沉丹田,硬生生将近三百斤禾场上的石磙托举过头顶。他自小爱听爱唱楚剧和花鼓戏,也爱听乡间流传的唐宋话本,对三国,水浒,杨家将,岳家军,薛仁贵等等听得烂熟于心,对《四下河南》,《十五贯》,《花墙会》还能连本唱。这让他做村里的硪歌歌王有了牢固的根基。
唱硪歌的调子要根据演唱的内容而有所变化,唱《四下河南》,田氏蒙冤时,就唱得悲愤难平,沉郁顿挫。唱包拯升堂时就慷慨宏亮,浩气凛然。
包丞相(那个)坐高堂呀嘛
一一呀呀子嗬哟!
明镜高悬开封府啊
一一嗬尼马呀嗬嘿呀嘿!
田氏哭向明公前啊
一一哟喂子哟喂!
句句伤心诉沉冤呀
一一嗨嗬嗨!
唱《薛仁贵征西》,则为这位大将军兵败大非川扼腕不已。
薛元帅大军征吐蕃呀嘛
一一呀呀子嗬哟!
旗开得胜战乌海嘛
一一嗬呢马呀嗬嘿呀嘿!
回师大非川遭不测嘛
一一哟喂子哟喂!
郭副将兵败粮草绝呀
一一嗨嗬嗨!
他最喜欢演唱,众人也最喜欢和唱的是《杨家将》,那忠勇的血性,那痛快淋漓杀敌灭寇的场景,唱得这帮最底层的农民汉子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杨宗保(那个)陷辽营呀嘛
一一呀呀子嗬哟!
桂英一听心如焚呀
一一嗬尼马呀嗬嘿呀嘿!
红颜一怒上战马呀
一一哟喂子哟喂!
挂起帅旗奔敌营呀
一一嗨嗬嗨!
硪歌调子高低缓急的变化,演唱情绪的涨落,全由领唱大哥根据演唱内容把控。
一个四方台的屋基密匝匝地夯了一遍后,一段话本也差不多唱完了。大家摘了草帽扇着风,取了汗巾擦把汗,在阴凉的地方歇下,抽着东家给的香烟,喝口凉茶。然后建议得新哥唱点新鲜的,唱点荤素搭配的乐呵乐呵。
得新哥端着架子不吱声,就有人上前递一支游泳牌好烟巴结他,见到好烟,我得新哥就笑眉笑眼的。
大家重新围拢来,唱了开场白之后,就编排村里新近发生的大事小情。
想英婶娘腿脚活呀嘛
一一呀呀子嗬哟!
上村下湾把媒撮呀
一一嗬尼马呀嗬嘿呀嘿!
把伏美说到玉皇阁啊
一一哟喂子哟喂!
一表人才的俊小伙呀
一一嗨嗬嗨!
大家一下子就笑岔了气,不得不暂时歇下来。
这里编排的潘想英婶娘,是公社卫生院挂名在册的村里的接生员。龚家湾上下几个小队,新生儿大多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想英婶天性乐呵,热心快肠,爱管闲事,这样的编词不出一天就会飞遍全湾子,想英婶不气不恼跟着乐呵。倒是把伏美姑娘羞得直哭。
当然,编排村里的事得有个不成文的限制,不揭人短,不戳人疤,尽量唱些好事乐事。夸夸村里的能人巧匠。被编的人不仅不恼,还觉得特有面子。小村就融在一种和睦友善欢声笑语的气氛中。
给公家筑堤打硪时,劳动的节奏就显得不紧不慢了,歇硪的次数也多了些。如果远远的瞅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媳妇撑着阳伞走过来,这群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立马来了精气神,恰在少妇经过的当儿,领唱大哥就现编了一段。
花伞下的幺妹子哟
一一呀呀子嗬哟!
风摆杨柳去哪里呀?
一一嗬尼马呀嗬嘿呀嘿!
脉旺街上好热闹啊
一一哟喂子哟喂!
照张相片寄郎君啊
一一嗨嗬嗨!
就算这种无伤大雅的临场逗乐,也让人家小媳妇羞得不行,赶紧掩面含羞加快脚步逃也似地走了。可那小心眼不仅不气不恼,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和快乐。毕竟女人是喜欢被男人夸赞的。
时光的风车依着四季的节奏旋转向前,看似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可是你站在今天往前翻阅半个多世纪前的时代页码,你会震憾的发现,从前那些让疲乏的身体滋生出无穷的生命能量的精神元素,如今都隐藏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虚空的灵魂,郁结的情绪,疏冷的眼神……这些病根出自哪里呢?
一个百年平原小村,不过是收获了一百茬麦子稻子,栽种砍伐了六、七茬杨树柳树和桑树,上十代庄稼汉子从粗棉大褂到卡其布中装再到亦工亦农的迷彩工装。但地里的庄稼还在一年一度的绿了又黄,村路上的杨柳依然绿丝绦绦,换了面孔的庄稼人种的依然是小麦大米萝卜白菜。可是那吱吱呀呀的碾子台呢?那走村串巷的拔浪鼓呢?那嗨唷嗨唷唱得青筋暴突的阵阵硪歌呢?那硪歌里记录的乡俗俚语乡音乡情呢?
每年春节,或者老家有婚嫁的喜事,我回乡都要找我得新哥坐一坐唠一唠,我得新哥八十多了,身体特别硬朗,还经常骑自行车去福星街。他慈眉善目,见了村里小辈的娃儿们总是喜欢得不得了,儿前乖后的叫着。娃们就二爹二爹的回应着,得新哥就像中了头彩的乐。
有几次,我试探着向他询问当年唱硪歌的情形,他总是岔开话题说别的。问急了,他沉吟片刻,望着儿孙们停在门前的小车,手里捏着他们孝敬的香烟,他就对我说:老幺啊,你也是读大书教大书的人,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这不惹娃儿们笑话吗!
嗨!连我的得新哥,昔日风头无二的得新哥,也卑怯地认为当年那火热的劳动场面,今天也拿不上台面了!让他感觉不到一丝半点当年的荣光了!劳动光荣,劳动者光荣的价值观,到底在哪一个环扣上被扭曲了?
走在长长的襄河堤上,坚硬的水泥堤面将那年那月逐层逐层的石硪痕迹彻底覆盖,现在的年轻人,将来更年轻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先辈曾经赤膊光膀,挥汗如雨,热火朝天地抬起一个沉重的石磙,将蓬松的黄土一层层夯实,夯得比砖石还坚硬!我知道,井字架的石硪永远消失了,甚至在老农具陈列馆也很难找到它的身影。我要寻找的是那一阵阵远去的硪歌声里曾经流淌过的,我们那一代人的坚韧豪迈的气概,虽苦犹乐的胸襟,勤劳而发达的四肢里所蕴藏的一串串古朴的文化符号和精神旋律……
龚义成,网名梅南居士。湖北省汉川市人。著有长篇小说《红蓝辇》、《金马荡》、中篇小说集《放声独唱》、诗集《随风歌唱》、散文集《襄河岁月》等。1982年起发表文学作品。曾任汉川市作协主席,武昌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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