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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唐代诗人王维的作品《汉江临眺》形象地勾勒出汉江雄浑壮阔的景色。汉江滔滔远去,两岸青山重重,云雾迷迷蒙蒙,浸润成一幅天地相连,山水交融的水墨长卷。沿着樊城区的汉水江堤漫步,忽见一扇青瓦朱门掩映于市井喧嚣之间,便是为纪念北宋书画家米芾而修建的米公祠。这座始建于元代的古祠,在明代《襄阳府志》中记载:“米氏故宅,后人慕其清风,立祠祀之”。
踏入古朴的米公祠门楼,一座青石屏风便迎面而来,上面镌刻着烟云氤氲的“米氏云山图”,远观如雾里看花,却又恍惚间似见米元章挥毫泼墨,近察则笔笔见骨,隐约听见狼毫扫过宣纸的沙沙声与汉江涛声悄然叠合。驻足在这第一眼的相遇,屏风上的墨色云岚便徐徐漫出画框,犹如跨进一个时间的入口,将游人卷入一场跨越千年的雅集。
园林风骨,步入米公的世界
穿过前厅,一方融合了南北气韵的园林便在眼前铺展开来。庭院清幽,古木参天,几株历经五百年风雨的银杏树,虬枝向天,仿佛一位无言的史官,静默地见证着王朝的更迭、米公祠的沧桑。树下的“洁亭”,小巧玲珑,是为纪念米芾的洁癖而建。这位艺术大师对纯净有着近乎苛刻的追求,《宋史·米芾传》特意记载:“而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米芾近乎偏执的洁净,早已内化于他对艺术至纯境界的极致追求之中。
再往里走,忽见奇石嶙峋,让人立刻联想到“米芾拜石”的著名典故。相传他见到奇石便“称兄下拜”,呼之为“石丈”。这份痴迷,曾遭到苏轼戏谑:“元章拜石,如周昉画观音”,到了“癫不可及”的地步。米芾品石的“瘦、皱、漏、透”四字诀,至今仍是赏石界的圭臬。这不仅是美学标准,更是一种人格投射——于瘦中见风骨,于皱中见沧桑,于漏中见机巧,于透中见灵性。
转入碑廊,日光在青石上流淌如千年未歇的墨河。135方碑刻次第展开书法长卷,米芾《苕溪诗帖》如剑客起舞,《蜀素帖》似老僧补衲。自宋以来称誉米公书法者,苏轼说是“风樯阵马,沉着痛快”,黄庭坚喻为“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刘克庄说是“神游八极,眼空四海”,朱熹赞为“天马脱衔,追风逐电”,赵孟頫称为“游龙跃渊,骏马得御”。但米芾个性十足,他评价别人书法则辞锋锐利,当着宋徽宗赵佶直言:“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评价自己的书法则是“刷字”,重在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笔,挥霍迅疾,笔虽不到然神已至。米芾高论恰如李白诗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心游物外,对话米颠《自叙帖》
驻足于米芾的《自叙帖》拓片前,不自觉地被其这段著名的书论所吸引:“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必自得趣也。”这段话如同一把钥匙,引领人们通晓学习书法的关键在于执笔轻巧(“弄翰”),掌握笔法精髓,以及发乎天然的笔画变化。
我一边欣赏书法,一边诵读帖文,微微闭上双眼,感受米芾的笔尖心语。恍惚间,时空流转,一位身着唐装、神采飞扬的古人站到我的对面。我知道,是他,米元章。此刻,仿佛穿越了时空,一场无声的对话在我与“米癫”之间展开。
我:米老先生,晚辈有幸拜读您的书论,尤其对“弄翰”二字感触颇深。您所说的“弄翰”,仅仅是指一种轻松的执笔技巧吗?您强调的“出于意外”和“自得其趣”,如何认知呢?
米芾:“弄翰”二字,远非技巧一言可蔽之。所谓“把笔轻,手心虚”,其表在物理,其里在心理。执笔若重,则心为形役,笔为手奴,写出的字便僵硬刻板,了无生气。唯有心先“虚”之,放下功利心、好胜心、刻意心,才能为“天真”的流露腾出空间。此乃一种“无为而为”之境,是心驭笔,而非笔缚心。 “振迅天真”乃是书法的灵魂所在。“天真”者,非痴傻,非放纵,而是源自生命本初、未经后天矫饰的元气与个性。“出于意外”更是艺术创造的妙谛。真正的神来之笔,总是在你心手两忘、意随笔转的刹那,偶然得之。最终,一切都归于“自得其趣”。此“趣”,非他人之赞誉,非市场之价值,而是创作者在与笔墨共舞时,体验到的那份心手合一、物我两忘的内在喜悦。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自由,是书法给予书写者最珍贵的回报。
我:先生一席话从书法联想到了人生。我们该如何像您“弄翰”一样,在充满挑战和压力的现代生活中,找回自己的“天真”和那份内在的“趣味”?
米芾:书道即人道,人生如书法。要拥抱过程,而非执着于结果(“弄”与“趣”)。与其日夜焦虑最终的成败得失,不如专注当下,在每一次学习、每一次应对挑战中找到乐趣。生活中的种种规则、社会规范,便如书法的法度。你需先尊重它、学习它、掌握它,才能在规则中寻找自由,而非被规则束缚。要忠于内心,活出真实的自己。所谓“古人书各各不同”,正是因为他们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天真”。敢于“不同”,需要勇气,更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这便是守护你的“天真”。
我:先生的智慧,不仅是人生指南,更是审美之道。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如何通过欣赏像《自叙帖》这样的传世杰作,来提升个人审美,丰富精神世界呢?
米芾:审美之道,亦有阶梯,可分三种境界,循序渐进。第一境界:观其“形”——感受形式之美。学习欣赏书法的基本构成:线条的质感,是刚健如铁,还是柔韧如丝;字形结构的奇正变化,是险绝,还是安稳;通篇章法的节奏,是疏朗,还是紧凑;墨色的韵味,是枯涩,还是润泽。第二境界:悟其“意”——理解情感与意境。在熟悉“形”之后,尝试透过笔墨,去感受书写者创作时的心境与情感。从《自叙帖》中,应能感受到我的自信、洒脱乃至一丝狂放不羁。第三境界:养其“心”——内化艺术精神。最高层次的审美,是将艺术作品中蕴含的哲学精神内化为自己的人格修养和生活态度。当你面对生活的难题时,能想起“意外之美”的智慧;当你感到人生的迷茫时,能记起“自得其趣”的快乐。如此,艺术便真正地滋养了人的生命。
当我准备再次提问时,米老已悄然而去。但其留下的一句话却在寂静的庭院中久久回响:“不必执着于我的‘颠’,也无需模仿我的‘刷’。去寻找你自己的风骨,无论是在笔下,还是在人生里。”米老一生追求个性,勇于创新,坚持自我,活出了精彩的人生。他的《自叙帖》,展现的不仅是书法艺术的瑰宝,更是他那超然物外、坚守本真的精神内核。千年墨韵,不仅凝固在冰冷的石碑上,更流淌在襄阳这座城市的文化血脉里,回响在每一个追寻书法艺术的后人心里。
余韵长流,传承中寻找自我
走出米公祠,再次伫立于汉江之畔。迎着拂面的江风,回望这座静默的祠宇,越发让人感到水的润泽与历史的醇厚。虽然米芾最终葬于江苏镇江的黄鹤山,但他自号“襄阳漫士”、“鹿门居士”,文脉深厚的襄阳始终是米氏的根脉所在,是其精神的原乡。浩浩汤汤的汉水,给了他开阔的胸襟;层峦叠翠的岘山,给了他笔下的奇崛。身在他乡,心却常系鹿门山水,这是米老艺术狂放不羁的底色,是其灵魂深处最温润的故土情怀。
再次回望米公祠,飞檐翘角的大门宛如一幅水墨石画。身上的衣襟突然增添了一丝萦绕的墨香,不知是祠宇碑廊的馈赠,还是千年文化的血脉入怀。游走米公祠,虽未曾带走一纸一墨,却让我深深感受到米芾追求极致、忠于自我、不媚流俗的文人艺术,更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精神坐标。它告诉我们,在这个或许有些浮躁的时代,依然要有人坚守内心的纯粹,追求精神的本真,活出自己的风骨。这或许就是米芾在今天仍然给予我们的最大力量。(本文作者:苗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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