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客户端
2025-01-17 08:41:53
光绪十五年(1889年),光绪帝亲政。这一年秋天,一道改授张之洞为湖广总督的圣旨从京城传到广州。张之洞欣然接旨,立即离粤北上。张之洞一行并没有选择陆路,而是取道海路,沿着广东、福建、浙江的海运航线北上。在从广州到武昌的数千里航程中,求见的达官贵人无计其数,但张之洞只见了一个人:盛宣怀。他们也只谈了一个话题:湖北大冶的铁矿、荆门当阳的煤矿,重点是荆门当阳的煤矿。1899年,张之洞在总督府(图源武汉地方志数字方志馆)同张之洞一样,盛宣怀是清末洋务运动代表人物,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中国商父”“中国高等教育之父”。因其父盛康在湖北为官多年,盛宣怀对湖北十分熟悉。早在光绪元年(1875年),盛宣怀就曾向李鸿章提议,由政府投资,设立机构,在湖北开采煤矿、铁矿。此后,湖北煤铁开采总局成立,在李鸿章的委托下,盛宣怀聘洋矿师在湖北各地探矿,试采煤铁各矿,探得荆门当阳所属窝之沟一带煤矿“足促两座熔炉十八年至二十年所需”。官居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烟台东海关监督,现任中国电报局、轮船招商局督办的盛宣怀,在得知张之洞走海路赴任两湖平原的消息后,特意从天津赶到上海,住在电报局的上海分局,等候拜见张之洞。张之洞之所以破例见盛宣怀,有两个原因:一是两人均为洋务派人物,政治理念比较契合;二是与张之洞准备在广东兴建的炼铁厂迁至湖北的谋划攸关,与张之洞心中正在酝酿的救国图存的“万年大局”攸关。那一天,船刚刚在上海黄浦港停泊,盛宣怀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张之洞放下手中的《荆州府志》,不动声色地聆听盛宣怀讲述“湖北故事”。盛宣怀对荆门当阳的煤矿如数家珍。他说,湖北兴国(现今的阳新)、广济(现今的武穴)、归州、兴山等地均无好煤,湖北的好煤在荆门、当阳。荆门、当阳的好煤在观音寺窝子沟和三里岗一带,可以炼出上等好铁。这里的煤层有二尺来厚,蕴藏量为二百万吨。当地的百姓仍在用土办法挖煤,没有章法,也没有机器,采不到底层的好煤。当地百姓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把矿区破坏得很厉害,给今后的开采带来很大的麻烦,深为可惜。最后,盛宣怀请求张之洞到任后严禁荆门、当阳一带老百姓擅自开挖煤矿。盛宣怀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劝张之洞将湖北的矿业交给他经营,由他来招商集资募股,重操旧业。张盛两个洋务派代表性人物在上海黄浦港的这次船上面谈,近几十年来研究张盛二人的著述多有提及,并甚为详尽,为我们了解当阳在张之洞“万年大局”中的重要地位提供了珍贵史料。其实,张之洞对湖北特别是荆门当阳并不陌生,甚至比盛宣怀要更加熟悉。清同治六年八月也就是1867年,张之洞出任湖北学政,大力兴革选拔举措,创办新式学堂,改制书院,提倡经世致用的“实学”,广受好评。根据《张之洞年谱》的记载,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三年期间,曾两次风尘仆仆奔赴荆州、宜昌、荆门等地考察学政。在清朝乾隆以后,当阳、远安均隶属荆门直隶州。考察三地学政,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张之洞均绕不开当阳。当阳的山山水水、人文景观,肯定在张之洞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为其后来的“万年大局”谋划埋下了伏笔。晚清的中国,正面临李鸿章所说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曾经的“天朝上国”的地位和尊严,在西方列强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上的坚船利炮面前,屈辱而沉痛,彷徨而困惑。鸦片战争以后,为挽救民族危机,无数志士仁人不断探索救亡图存、强国富民的道路,张之洞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作为晚清的四大重臣,洋务派的中流砥柱,与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不同的是,张之洞寻求的是一条相对稳健的改革道路,既不完全固守传统,也不一味全盘西化,而是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提倡“师夷长技以制夷”,为中国的近代化开辟了道路。张之洞的洋务新政,在其督鄂的十九年间得到了充分体现。1889年,张之洞抵鄂之年,是湖北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界标,也是湖北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起点。张之洞以治鄂兴汉为己任,发展经济、振兴实业、广开新学、改革军政,由此造就了湖北的人才鼎盛、财力富足、社会发展,史称“湖北新政”。在张之洞治下,湖北成为当时全国推行洋务新政举足轻重的中心地区,武汉一跃成为“九省通衢”,一度成为工商业位居全国第二三位的名城,在当时被称誉为“东方芝加哥”。张之洞到任湖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铁政局,创办汉阳铁厂。这也是张之洞在湖北兴办实业浓墨重彩的一笔。炼铁厂的两大主要原料是铁矿和煤矿。张之洞决定亲自实地考察湖北的铁矿和煤矿。光绪十六年(1890年)的春末夏初,张之洞在湖北铁政局总办蔡锡勇、陈念礽二人的陪同下,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到大冶及广济、荆门、当阳等地,实地考察铁矿和煤的开采情况。考察的最后一站是荆门、当阳两地,也是考察时间最长的一次。张之洞一行在汉乘船西上,直抵沙市,后又沿沮漳河乘船北上,最后在观音港弃船上岸。在荆门直隶州、当阳县地方官员的陪同下,张之洞深入漳河观音寺一带,踏勘煤矿开采情况。观音寺一带优质的煤矿,为张之洞此行画了一个圆满句号。大冶的铁矿,荆门、当阳的煤矿,以及沮漳河航道的便捷,更加坚定了张之洞筹办炼铁厂的信心。这也是张之洞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莅临荆门、当阳。在返汉的途中,沮漳河两岸的山水如画般依次呈现在张之洞眼前,让张之洞心情大好。荆门、当阳有荆山作屏障,腹地是江汉平原,物产丰富,陆路有荆襄古道,水路有沮漳河航道,北可直抵中原,南可直达长江沙市港,通江达海,实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荆门、当阳在张之洞心中,已经有了重要位置。返汉的途中,陈念礽见张之洞心情大好,建议铁厂可定在荆门、当阳一带的观音寺附近,可以节省运费。张之洞对陈念礽的提议不置可否。对于这次实地考察,《张之洞评传》《张之洞年谱》均有记载,但荆门、当阳两地的地方志却没有片言只语的记载。这一秘密似乎永远埋藏在了漳河的深处。张之洞返汉不久,一道整饬煤矿开采秩序、严禁私人开采的文书,从武昌总督府传到荆门、当阳。荆门、当阳的煤矿开采,始于明朝,一直为私人开采,不成规模,年煤炭产量一直在1万吨左右。自光绪十七年之后,当阳始改公私合营,兴办官营煤矿,引进西方机器开采,煤炭产量显著增长。到清光绪二十年,当阳年煤炭产量达到10万吨。荆门煤炭产量也应与当阳一样大幅增长,以满足汉阳铁厂冶炼之需。几经权衡,汉阳铁厂厂址既不在大冶,也不在荆门、当阳,最终选定汉阳。张之洞当然也没采纳盛宣怀招商募资商办的意见,而是选择了官营官办。汉阳铁厂1890年11月动工兴建,1893年9月,炼铁厂、熟铁厂、贝色麻炉钢厂、马丁炉钢厂、钢轨厂、钢材厂等十个分厂相继建成,次年6月投产。汉阳铁厂为中国乃至亚洲第一家集冶铁、炼钢、轧钢于一体的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比日本1901年投产的八幡制铁所早七年,而为其提供不竭动力的能源,就是荆门、当阳的煤。张之洞之所以建造钢铁厂,除为了供给军用工业所需要的原材料之外,更主要是与洋商竞争,为了“辟利源”“杜外耗”,抵制洋铁进口。张之洞算了一笔账,据光绪十二年(1886年)贸易总册所载,各省进口铁条、铁板、铁片、铁丝、生铁、钢料等,共价银240余万两;而中国各省出口的铜、锡、铁合共值银11.8万余两,不及进口的二十分之一。到1888年洋铁、洋针进口值达280余万两,而竟无出口之铁。他不仅要在中国推销,而且要打入国际市场。他说:“闻日本确已筹备巨款,广造铁路,(铁轨)原拟购之西洋。若中国能造钢轨,彼未必舍近图远。是此后钢铁炼成,不患行销不旺。”在实业大规模发展的近代社会,钢铁需求量必然日益增长。张之洞对此是有远见的。荆门、当阳的煤,成就了张之洞的“钢铁梦”“救国梦”。近代中国的铁路建设与发展,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武汉;近代武汉的铁路建设与发展,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张之洞。早在两广总督任上的张之洞,就曾上奏清政府,要求修筑北京卢沟桥至汉口铁路(时称卢汉铁路)。张之洞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后,为修卢汉铁路,张之洞决定向比利时银行借款,折合白银3750万两,资金问题才得以解决。随后,京汉铁路由湖北、河北两省分别同时动工,至1906年铁路建成,先后历时7年多,全长1214公里。京汉铁路动工后,张之洞便着手粤汉、川汉铁路的事宜。由于资金问题始终没法解决,加上后来的清政府垮台,时局动荡,粤汉铁路自1898年动工,至1936年才建成通车,历时38年之久。川汉铁路的修建同样也是经历了千般磨难。在诸多湖北境内川汉铁路规划的建议中,张之洞采纳了幕僚——日本人原口建议的路线及分三段建设的方案:第一段由汉阳起,取道沔阳(现今的仙桃)至沙市;第二段由沙市取道荆门、当阳至宜昌;第三段由当阳取道宜城抵达襄阳。川汉铁路在湖北境内的线路方案,充分表明了荆门、当阳在张之洞心中的重要地位。川汉铁路取道荆门、当阳,不单单是荆门、当阳的煤矿,恐怕还与张之洞心中酝酿已久的“万年大局”攸关。由于时局动荡,以及1909年爆发的四川保路运动,川汉铁路最终胎死腹中,成为晚年张之洞最大的遗憾。当阳人宋伯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听闻川汉铁路四川段开工招标,于是变卖所有家产,承包了修筑川汉铁路小溪塔至姜家湾路段。1926年,由于政府腐败,筑路工程废止。宋伯阶上百万的银两,以及雄心壮志,均化为乌有。他无颜见当阳父老乡亲,余生只得漂泊异乡。宋伯阶的悲剧性命运,是时局造成的,与张之洞无关。除了办实业、修铁路,张之洞意犹未尽。救亡图存,需要人才。为此,张之洞督鄂十九年期间,先后创办了算学学堂、矿务学堂、自强学堂、湖北武备学堂、湖北农务学堂、湖北工艺学堂、湖北师范学堂、两湖总师范学堂、女子师范学堂等等,涵盖了普通教育、军事教育、实业教育、师范教育等层面。没有这些新式学堂,也就没有后来的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华中农业大学、武汉理工大学、武汉科技大学。在“游学”方面,湖北是晚清派出留学生最多的省份之一。到1905年,湖北仅留日学生就达1700余人,居全国之冠。张之洞督鄂期间,湖北已成为全国新式教育的中心。光绪二十八年,张之洞创办的湖北武昌普通中学堂普通学毕业凭照晚清民初,受张之洞兴学之惠,当阳人才辈出。当阳第一个留学日本的宋宪侯,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学成归国后,一直从事新型烈性炸药研制,后不幸以身殉职。当阳第一个留学英伦的郭霖,后来成为中国现代造船业的重要奠基者、开拓者。此外,辛亥革命的元勋和武昌首义的重要组织者聂豫,“五四”运动中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的重要发起者组织者樊树芬,发动当阳城关起义的早期共产党人李超然等等,莫不受惠于张之洞的新式教育思想。张之洞对湖北,尤其是武汉,可谓有再造之恩。张之洞人生的华美篇章,是在荆楚大地书写的。湖北成就了张之洞,张之洞也成就了湖北。今天的湖北,尤其是武汉,可以说仍在继续享受着张之洞一百多年前带来的治鄂红利。张之洞最后一次荆门、当阳之行,让他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迁都湖北荆门、当阳的“万年大局”。早在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之时,张之洞与礼部侍郎李文田,都曾向朝廷提出了“西狩”的奏章,即帝后及中枢机构离开北京向西迁移,既可避免在日军威胁下签订城下之盟,又可领导全国军民继续抗战,可望“以战逼和”。在张之洞《劝学篇》刊行的第二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入京,史称“庚子事变”。8月15日,慈禧挟光绪帝西逃,9月10日抵达太原,发现电报线路不通难以处理政务,遂继续西行,于10月26日抵达西安。列强逼迫太后回京谈判,张之洞坚决反对,提出在湖北营建新首都,以此摆脱沙俄以及西方列强对首都北京的威胁。他把这个构思称为“万年大局”。光绪二十年12月30日,张之洞向西安行在军机处发出电报,初步提出迁都湖北理由与构想:“数月来各国国书、外部、公使均以回銮为请……洋兵水陆合计必有万人,…各使请觐必然频数,动辄于觐见时面加要求,必致条款陆续增添,日逼日紧,从此中国无自主之权,不可为国矣。…必须筹定彼此永远相安、中国不致过危之道,方昭平允。…而彼又嫌陕省陆路太远,于使馆不便,似可与各国婉商,另择彼此两便地方,或者长江上游一带,止能行小兵轮之处,于江岸向内数十里或百里,以作暂时行都,俾行都、使馆俱获安稳。俟京津驻兵议有妥章,再行回京,亦万不得已权宜之计。”此电文收录于《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第18册。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1月3日,张之洞在给驻日公使李盛铎的电报中,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设想:“拟暂行移跸长江上游如荆州一带暂作行都,行都城须距江百里或数十里,使馆即设江边沙市,总署亦设沙市,遇有觐见,半日可到。原有护商兵轮,使馆亦甚安稳,但议明不令陆兵登岸,长江炮台照旧。俟两年后卢汉铁路修成再行回銮,以免直豫灾区供亿烦扰。新政果行,自然中外相安相信,洋兵亦可少留,沽台亦可缓撤矣。此乃暂时行都,终必回京,京城仍望各国交还。望统商外部并伊藤侯,托其密商英美两国,如英美肯,再托其商俄德法。盖移跸武昌、荆襄之议,乃英提督、领事所发。驾驻东南,英人必愿,日本亦便,免受俄制。此节关系中国以后万年大局。”此电文收录于《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第4册。至此,张之洞迁都湖北的“万年大局”构思开始具体化:为避免帝后回京受到列强驻军之挟制,拟在距长江百里的荆门当阳一带设立行都,各国使馆区、总理衙门则设在沙市。张之洞心中理想的迁都地址,应该就是漳河流域。同年1月5日,张之洞致电领班军机大臣荣禄的幕僚易顺鼎,进一步阐述这一构想:襄阳离汉口太远,走陆路七百里,水路九百里,如设行都,各国仍要派兵保护使馆,一路上遍设兵站,比京津沿途屯兵更多,更不合算。英国人最钟情的是武昌,但武昌江面太宽,军舰可开到城下,且只有一条陆路通咸宁,也不适宜。荆州府城地势低洼,“以堤为命,常年危险”。只有距荆州一百里的当阳、荆门,“高燥平坦”,比较适宜。于此建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此文载于《张之洞全集》。张之洞迁都湖北荆门、当阳的构想,遭到了以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为代表的王公大臣的反对。后来随着1901年冬慈禧回銮北京,张之洞这一深谋远虑遂化为泡影,迁都湖北计划注定只是一场春梦。其实,一个国家、民族积弱积贫,首都放在哪都不会安全。在研究张之洞及中国近代屈辱史的学者们看来,张之洞迁都湖北荆门、当阳的构想,只不过是其“万年大局”的一个补充。兴办实业、修建铁路,创办新式学堂,才是张之洞“万年大局”的精华所在。张之洞“万年大局”的内核,就是富国强兵,与西方列强一争高下,让华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张之洞是一个政治家、实业家,也是一介书生。张之洞督鄂期间,曾在黄鹤楼留下一副争相传颂的楹联:这一楹联,重厚宽博,雄浑高远,张之洞豪情万丈的政治抱负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责任编辑:李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