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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翻开这部文集的朋友,我首先就要对他表示感谢,因为阅读本身就表达了一种关注一种立场,进而产生一种回味一种情感。我们会从这些文字里看到那个年代的一些独具韵味的作品,小说、散文、诗歌、理论,我们会看到,一个永远真诚的人,如何笔下流情,用他的心灵写作,如何在一条崎岖的路上,印下了自己的足迹。
很多人至今没有忘记秦兆阳这个名字,恐怕主要是因为那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所有读过这篇文章的人,包括那些或真或假的,曾经对其表达了极大的愤慨的人,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时,或许也都会承认,这篇文章中的许多观点,至今仍然闪烁着思想的光芒。但是他却为此而蒙冤。他没任何的恶意,他只是说,“现在生活有多么广阔,它所提供的源泉有多么丰富,人们认识现实的能力和艺术描写的能力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现实主义文学的视野,道路,内容,风格,就可能达到多么广阔,多么丰富。”他是想探索一条更宽广的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文学,为了当时正处于萌芽状态的新中国的文学事业,为了那些试图踏上文学道路,正在艰难跋涉的人们。
他是一名编辑。这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问世的时候,他正在主持《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他是一个工作极其认真的人,说认真还不完全准确,是痴迷。作为主编,本来看终审就可以了,他却常常直接阅读一手的群众来稿,他白天读,晚上还在读。在我的儿童时代,父亲的形象就是一个伏案工作的背影。他不停地工作,是在进行一种寻找,寻找那些可贵而又稀少的“宽广”,作为一名特别负责任的主编,他深知“狭窄”不能使一本刊物具有活力。那时候,他发现很多写作者都在同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挣扎,他早就意识到狭窄的思想方法制约了新中国文学的发展,所以早在1953年他就发表了《论公式化概念化》一文。有段时间他担任《人民文学》的小说组长,后来去了《文艺报》,再后来又调回了《人民文学》,做副主编,主持编辑工作,他决心要办好这本刊物。他不仅认真,不仅痴迷,他还焦虑,为了“狭窄”,也为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围。经过努力,他也真的让他热爱的那本刊物“宽广”了一些,推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在这些优秀的作品中,有些被说成是“干预生活”,他不仅发表了干预生活的作品,甚至还动手修改,“干预”了人家的作品。这些作品曾经引起了讨论,然而讨论才刚刚开始,这些作品连同它们的作者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心中的两种焦虑总是相互矛盾。他无法左右自己的性格,也无法压抑自己头脑中沸腾的思想,经过了矛盾的抉择之后,他还是写了,写了那篇决定他今后命运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
我不知道,那些因为自己的才能和勇气得以在《人民文学》这样的杂志发表作品的人,那些因“干预”了生活而被打成了右派的人,在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曾经作何感想,我想,如果抱怨,如果愤懑,如果同病相怜或者是一些别的想法,无论是什么样的如果,都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是搭上了二十个春秋寒暑岁月年华。
历史和人的命运常常是令人百般感叹而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当他蒙受了屈辱,当他遭受了打击,当他因蒙受冤屈而心灵疼痛的时候,他是否回忆起了他的童年,他的青少年时代。他家境贫寒,父亲早早离世。那正是一个风雨飘摇民族危亡的年代,这个忧国忧民的知识青年,用他质朴的激情,写出了不少诗作,发表在当时的《武汉日报》。他受到了鼓舞,却仍然感到报国无门出路难寻。终于,在1938年的某一天清晨,那个心怀壮志的年轻人从家乡团风的那个小小村庄出发,踏上了一条他心目中的神圣之路。母亲在村口望着儿子瘦瘦的身影渐渐远去。儿子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泪流满面的妈妈。他和她可能都不会想到,这竟是一次诀别。
他踏上了一条理想主义者的不归路。
他去了延安。许多热血青年都去了那个地方。那个时候,那里不仅仅是个神圣的地方,还是一所大学校,更是一个人尽其才的地方,很快,这个年轻人不仅学到了东西,才能也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他先学习,然后又教书。在这个让他感受了温暖和希望的革命队伍中,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满腔热情地投入工作,他施展他的绘画才能,同时断断续续的接触编辑工作,其间还尝试着进行文学创作,先是写一些适应宣传工作的独幕话剧,后来又写小说,一些作品在解放区印装简陋的刊物上发表。他并没有在陕甘宁边区停留很长的时间。1939年,他随着一支由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的队伍,经历一次极其艰苦的徒步行军,到达晋察冀边区。后来他又主动要求,到抗日战争特别残酷的冀中平原工作,直至1949年。
冀中大平原是他创作的摇篮。他特别喜欢那片辽阔的土地,在那里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他用他改不掉的湖北腔和农民朋友交流,在那些冀中平原的农民眼里,他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南蛮子”,令他们难以想象的是,这个呆头呆脑的南蛮子却是个有心人,南蛮子用心学习地方语言,记下了好多本生活笔记。结果,他没有学会这里人说话的口音,却让自己的作品,与冀中大平原生动丰富的语境融为一体。他以短篇小说起步,先是写了《路》、《仇恨》、《咱们毛主席有办法》、《歪脖子兵》。后来又写了《幸福》、《东西李庄的故事》、《何花秀》、《娘》等等,先在《华北文艺》等杂志上发表,随后结集为《平原上》,由当时的天下图书公司出版。
他与冀中大平原有着剪不断的不解之缘。在那里他遇上了同样参加了抗战工作的我的母亲,也就是与他患难与共几十年的妻子。他无法割舍那片给了他温暖和灵感的土地。在进入北京工作之后,又请了创作假,回去体验生活。写出了《玉姑》、《祭灶》、《偶然听到的故事》、《晌午》等作品。那时候《华北文艺》已经迁至北京,更名为《人民文学》,他的这些作品就陆续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后来以《农村散记》为书名结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当时,这些作品发表后反响甚佳,《农村散记》一书自1954年出版后至1957年一直都销量很好,一共印刷了九版才满足了需求。1957年之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本书不得不停止了再版。
在撰写这一篇文字的时候,我又重新翻开了他的那些旧作,我发现,那些人物,那些质朴的农民形象,仍然鲜活在那个泥土芬芳的地方,比如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周大娘和她的儿媳、孙女,比如脾气古怪的熊老铁,再比如在一天的晌午买小鸡的秀妮,还有柴禾垛后面诉说自己故事的年轻姑娘⋯⋯他们从那渐渐遥远的时代,从已经泛黄的书页当中再一次向我迎面扑来。多数作品都写得很短,也很精致,有的只是记录了生活的一个场景或者一个片段,却同样能够让其中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或独特性。他对方言的流畅运用无可挑剔,让这轻轻流淌的字里行间,泛出了一种动人的温暖与亲切,也让作品拥有了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情调。当时有人对于作品的这些优点,当成了缺点来批评,说是反映矛盾冲突不够。在今天看来,或许可以说,这恰恰是作品的巧妙之处,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之下,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归使作品逃离了种种束缚,在他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上写下了精彩的一笔。对于这个问题,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我愿意学习探索生活中美好的、诗意的、使人油然而喜的东西,愿意使得读这些作品的人们去热爱生活。我觉得,引人热爱生活,使人们在平凡的生活里看到美和喜悦,这本身就可以是作品的主题。这种看法直到现在仍然常常作用于我的思想。”
在完成了《农村散记》之后,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这是一部描写五十年代农村合作化进程的小说。如今,历史已经把那个时代推到了一个角落,所以现在看来,这部小说是过时了。但我以为,它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仍然存在。特别在当时,它是一本很受欢迎的小说,1956年初版时就印刷了三十八万册。反右斗争时,它和他的主人一起被打入了另册,直到八十年代初,它才重见天日。再版时,作为再版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这样评价它的:“这部长篇小说艺术地真实地反映了华北农村的风貌,反映了老一辈农民所走过的曲折道路,称得上是一幅生动的农村生活画卷,散发出浓厚的乡土气息。书中出现的众多人物,作者都赋予了他们鲜明生动的个性,并描写他们深刻细致的心理动态,使人仿佛能倾听他们的心声,能触摸到他们的心弦,从而关心他们的处境,思索他们的命运。”这部小说的背景仍然是冀中平原,与《农村散记》的一系列短篇小说相比较,这一部《在田野上,前进!》中的人物仍然鲜活,描写仍然真实,语言仍然灵动。所不同的是,这一部小说反映了矛盾冲突。这里的矛盾冲突是无法回避的矛盾冲突,是题材决定,更是时代决定的。他写了激进与保守之间的矛盾,写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如果不谈过时不过时的问题,单就小说而言,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较,这一部小说的难度加大了,写作技巧也更趋于成熟了。后来,在反右斗争时,甚至在“文革”当中,他在五十年代创作的小说,并没有遭到特别严厉的批判。那正是他创作的兴旺时期。我曾经设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去主持《人民文学》的编辑工作,而是一心一意进行小说创作,如果他没有写那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他的命运将会如何?然而,历史不会理睬设问者。
还需要谈一谈他在创作生涯中更重要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大地》。如果说《农村散记》是一曲又一曲抒情的田园牧歌,那么《大地》就是浑厚而又激昂的交响乐。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梦想着也酝酿着,要写一部讴歌中国农民反压迫反侵略的鸿篇巨著。但可能是由于自己感觉生活积累和思想准备还不够丰厚,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后来在冀中平原上,他被那里质朴热情的农民形象激发了灵感,写下《农村散记》中的诸多短篇小说,再后来,他又被当时如火如荼的合作化热潮点燃了激情,创作了《在田野上,前进!》。到了1957年,反右斗争剥夺了他最起码的做人的权力,还谈何创作?值得庆幸的是,他下放广西之后,遇上了那位宽厚善良的领导陆地,陆地关照了他的生活,并且给了他重新进行文学创作的机会,他先写出了《一封拾到的信》等短篇小说,随后便开始了这部酝酿已久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小说最早定名为《两辈人》,文革之后,作品继续完成的时候,改名为《大地》。《大地》改变了他一贯为之的创作风格,刻画了赵老恭白老敬等农民群体中的英雄人物,抒写了两代农民与封建势力以及侵略者展开的殊死斗争,写得惊心动魄气贯长虹。他仍然将故事铺展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大地,试图在这片大地上寄托一种“历史的深沉的思绪”。开始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华北平原很久,正身在遥远的广西,却仍然能够让大平原的生动语境,与大开大合的故事融为一体,这无疑又使作品拥有了独特的韵味。
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都贯穿了他的真诚和激情。他真诚地热爱工作,热爱生活,热爱辽阔的华北大平原,热爱生活在共和国土地上的人民。
却是真诚使他蒙冤。
似乎有必要再回到《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是真诚促使他写下了这篇文字:“有关现实主义的新的原则被提出来了,却是不够科学,意义很含混;或者是,对于一些正确的原则作了不恰当的引申和片面性的解释,使得真理越过了与实践的生动的关系,而变成了僵硬的套子;或者是,在一定的时候提出了不很确切的口号,而解释它的人们又把它进一步引申到了绝对化的地步上去⋯⋯”针对那个时候的一些问题,他应该是说到了点子上,但是不行,不能说,虽然他只是“主张要扩大现实主义的创造性的范围,主张更深入一步去了解现实主义的特点,主张我们的作家们从千万条教条主义的绳子下解放出来!”试图解放别人的秦兆阳被打入了地狱,没有人解救他。
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心中有一条广阔的路,他试图为别人为大家开拓一条广阔的道路,然而,他自己脚下的路,却越来越崎岖狭窄。
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心中总是保留着尚未熄灭的激情。下面是他在《我的回忆》里的一段回忆:“这时候,报纸上天天有大跃进的消息。在我的想象里,全国人民都在热火朝天地干社会主义,我好像被开除在时代之外了。心想,社会越前进,社会主义建设越是搞得热气腾腾,我的命运必然越坏。但是心里那股热情又不能熄灭,总想能够参加这样的大跃进才好。大概也是为了找一点自我安慰,就苦思苦想地想出了一个土法抽水的机械,画了一个图样,寄到农业部去。过了几天收到了回信,说你的设计合乎水泵的原理,但是转速不够,抽不上水来,我又失望了。”那时候他已经被打成了右派,正呆在家里,等着发配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参加什么大跃进,可见他的赤子之心有多么的“痴”。当时他是不太了解农村大跃进的真实情况,如果他还在冀中平原体验生活,又会怎么想,怎么说?
从五十年代反右斗争前后到七十年代末,他经历了一段炼狱般的苦难,都记录在《我的回忆》里,在这里且不一一复述。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回到北京。经历了冤屈,经历了苦难之后,他仍然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仍然保留着真诚,仍然拥有一腔激情。回京之后,他一边主持《当代》的编辑工作,一边继续让激情燃烧在他的《大地》。他让他的人物赵老恭们演绎了大中华的民族精神,他在他的《大地》上“惊叹大地的无限生机”进行了“历史的深沉的思绪”。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的《大地》终于出版了,出版之后反响甚佳,第一版就发行十几万册。在这期间,他还写出了《女儿的信》、《苏醒》、《纪念》、《孙猴求雨记》等中短篇小说。已经又有二三十年过去了,他的作品和许多人的作品一样,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今天回顾,又让那些场景,那些人物渐渐清晰起来。用今天的目光观看过去的作品,和用今天的目光观看历史一样,可能会生出不同的、新颖的,甚至是令人百般感叹的思索。我想,那个赵老恭,那个曾经让他的塑造者和读者激动不已的民族英雄,是不是过于高大完美了?还有《女儿的信》或者是《苏醒》、《纪念》,在文字的行进中,是不是过多的注入了作者个人的激愤与哀伤?他写《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渴望拓出一条更宽广的路,他提醒人们,有一个“僵硬的套子”,大家不要钻进去。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在极左思潮的阴云终于散去,在经历了残酷的肉体和心灵的改造之后,他自己,是不是也忽略了“现实主义是以现实生活为土壤、为目的而又不是生活的翻版⋯⋯”是不是也身不由己的,进入了一个“僵硬的套子”?
那个套子即使真的存在,也套不住他的激情。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经得住磨难的考验。七十年代末,当希望又回到人间,他写下了散文《希望》,写下了《举起这杯热酒》、《生命之歌》、《心的歌》,进入了八十年代,又写下《站在祖国的大地上》、《泉水曲》、《黄山失魂记》等散文。他说:“土地如此坚实,生机如此兴旺,你怎么会缺少力量?”他还说:“长期以来,我觉得只有这样写才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种感动,而且也才写得畅快,所以我暗中自称为‘笔下流情’。”他的一生都在“笔下流情”,就连练习书法,他也常常书写发自内心的激情,他写“天因多情故不老”,还写“犹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岂由之,欣逢柳绿春晨雨,策马长途学健儿”,他还挥洒“苍海煮日月,大地酿古今”。这些书法作品同样表达了他的真诚他的激情他的胸怀。
他心中有一条广阔的道路,才得以走过脚下那条崎岖狭窄的路。
他没有出过文集。感谢团风县委县政府,感谢黄冈市委宣传部的刘民华副部长,感谢家乡的父老乡亲,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他们还能够想起一个从团风走出来的名叫秦兆阳的文化人,还特别珍惜他留下来的文学遗产。没有他们的帮助,这套文集仍然不能与大家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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