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第三方登录
散文世界|黄灿:毛儿
湖北日报客户端 2024-11-11 17:26:29

毛儿

黄灿(团风)

冬夜,几颗零散的星星兀自地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却也亮得快活。

这一天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的奶奶去世了,一件是毛儿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冒着寒冷,恍若走在一场穿越时空奇异的梦中,竟走到了她家。她穿着红色的大衣,见我来,一脸高兴的样子笑着引我上了楼。

房间里的红色大塑胶澡盆装满了手工线鞋,地上也有一堆,上面放了用红纸包着的松柏枝。床上洒满了糖果,她的弟弟正在往红包里装糖果,跟我打了招呼后,又低头吸着鼻子做他的事情。她的母亲也上来了,笑着与我打了招呼,我想着要说客气话,比如“恭喜恭喜”“这房子收拾得真漂亮。”却没头没脑地问:“这鞋子都是她做的吗?真多,做得真好。”她母亲自豪地说:“是的,都是她做的。”一边又整理杂物。见她站在一边望着我笑,我又问了她一遍,她说她母亲帮她做了几双。我点点头,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大家都沉默不语,我一看她,她就露出白牙对我笑,空气的沉闷她似乎浑然不知。或许,只有我一人觉得尴尬。

母亲因为担心我,来接我。离别时,她一再邀请我明天一定要来参加她的婚礼,我答应着说有时间一定会来。她送我出了门,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在她的手上写了一句话,就匆匆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稻场,月下的山川和田野泛着冷冷的青光,寒冷逼人。母亲一路跟我说着什么话,我都没有去听也没有作答,只是望着黑暗中的景物,迷醉在这黑夜给我猝不及防的错觉中。那高高堆起的稻草堆,仿佛还是十几年前我和她一起捉迷藏的那个。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白云山下,稻场将村子分为两个场地,一个叫渔家笼,一个叫彭陆冲,她住彭陆冲,我住在渔家笼。伐山上的木,吃山里的水。有人说,我们村的姑娘饮的是山里的水,人个个长得水灵,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一个女娃。

白云山的对面是和尚崖,和尚崖上有一个寺庙,寺庙里有一个单身汉,他一边看庙一边养牛。庙的香火不旺却也时时有人进来,或是爬山地讨口水喝,或是为了表达对佛祖的虔诚,登高祈求菩萨的保佑。这些都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去探险发现的。他们说,和尚崖有一对石鼓,敲那石头一下,石头就会发出“咚”的响声,我们打赌,就上了和尚崖。问那个说有石鼓的人,石鼓在哪呢?他却支支吾吾地说山太大,找不到,但一定有。石鼓没发现,却找到了传说中一个和尚坐过的地方。老早就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和尚崖里以前住着一个和尚,每天坐在崖顶的石头上,面对着白云山修行,他坐的地方,坐得久了,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的坐印。我们小孩子听得入迷了,就问,那和尚还在山里吗?老人就说,菩萨看他好就请到天上去当神仙啦。听说当了神仙,我们就一个个地嚷着,撒谎,这世界上哪有神仙。却又缠着老人讲故事。白云山里住着,有金筷银筷的老婆婆,有因人贪婪再也舀不出油盐的石洞,红军曾从我们这里经过。大山给了我们小孩子很多的想象。

不承想,白云山上真的能看到和尚的宝座。那个椅子四边被磨得圆圆的,中间凹下去,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胆大的男孩子,就连连说要去试试当神仙的滋味,说着就向悬崖走去。惹得我们胆战心惊,大喊着危险,而他却更加得意地向崖边探去。就在喊声中,他已坐在了那石头上,盘着腿,十指合拢,嘴里像模像样地念叨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尽兴还大唱起歌来,好不快活。

想起这些趣事,竟是历历在目,不禁让我想起那时的毛儿。

毛儿的眼睛像是山间的水潭,灵灵地放光,长长的睫毛是山中浓密的森林,红润的圆脸仿佛天生是为了生长这些自然的灵物。一头乌黑的长发,直到腰间,常常扎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发式,那是我常羡慕的。我们每次玩耍,她都会在,一个是因为她要照看弟弟,一个是因为她会做很多的玩意儿,我们是同龄人,而她却像是一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们,我们都很喜欢她。

我们那里有种近似芦苇的植物,我们叫芭茅,有亮亮的浅紫色穗子,像是花轿上的流苏,秋天的时候,那穗子就变成绒绒的,被风娃娃调皮的一吹,就像雪花漫天飞。杆也由青色变成白亮亮的,别队的小孩将杆子收集起来编成手枪,毛儿看一眼就能学会,两三根白杆子在她的手中马上就成了一把白晃晃的手枪,谁得到一把就会高兴半天。

毛儿会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她也总喜欢学这学那的。她还喜欢跟着村里的妇女学做新花样的鞋子,织各种尺寸的毛衣,都是一学就会,那些妇女就会夸她手巧。清晨,村里人背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见她在池塘里洗衣,不禁摇着头夸一句:“真是一个好女儿,只可惜是个哑巴。”

是的,毛儿是个哑巴,她的哑巴是后天的。

毛儿还在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次她感冒了,发烧,病了好几天,她告诉她妈她很不舒服,她妈没有当回事只草草地给她吃了点药,就接着去打麻将,他爸也在外面打麻将。她很乖,生病了不哭也不闹。直到有天他们发现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额头发烫,似是从火炉里抽出的铁块。他们急急忙忙地抱着毛儿连夜去了村里仅有的一个小诊所,年轻的男医生给毛儿看了病,给毛儿打了一针退烧药。烧是慢慢地退了,毛儿却变得沉默,不爱说话。

一天,毛儿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眨巴着眼睛盯着人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人们终于发现了人群这个小人儿,人们像以往一样逗她,问她:“吃饭了冒?”问了几遍,毛儿依旧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说话的人,眼睛里失了先前的水灵。她安静地俯下身子,捡起一个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听不见。

毛儿成了聋人,慢慢地又影响了声带,又成了哑巴,也没有全哑,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又沙又模糊,除非十分的耐心,不然是听不清的,然而,人们也极少有耐心去听。

后来那位年轻医生登门道歉,买了些礼物,或许还给了些钱,说打错了药。他们是亲戚关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毛儿成了聋哑人,但还读着书,由于小学拼音学得好,大部分字她都会认,她就一直读到小学毕业,老师常常照顾她,年年得奖状。我记得有一次,她的一个作业题目要求画一幅家乡画,她就在那本子上画了一层层的山、小河,线条圆满,最妙的是那一轮山间的红日,火红火红的,像是真的似的,那画面至今记在我的脑海里。她小学六年级上了两年,就再也没有上学了。

在读书的时候,她自己创造了一种手语,别人与她交谈常常需要手舞足蹈。

时间一长,她就学会通过看人的手势与嘴型来猜测人们所表达的意思,能够正常地交流。在我与她交流时,她不让我做手势,只是直接跟她说话。遇到实在不能表达的问题,她就让人在她的手掌上写字,她就在那没有痕迹的白手掌上猜字,大多数都能猜对。

毛儿辍学以后,我们一群伙伴也陆续离开了村子,开始在学校寄宿,在家时间也少了。就算学校放假,大家也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从初一到高三,中途只有一次所有的伙伴都到齐了。

那天是中秋节,大家一起在稻场上,一边聊着学校里的趣事,一边等着月亮从山里出来。那天夜里我们很少聊小时候,大家都聊着将要考哪所学校,谁谁要去打工了。从大家的谈话中可以听出大家都变了不少,而这些毛儿是不知道的。我们聊得哈哈大笑,毛儿却在一边静静地沉默着。待到我们要回家,她看到大家要散了,才小心翼翼地提议玩小时候玩过的游戏,但是,大家都觉得无聊,还是走了,最后,她也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之后,她曾多次跟我说她一个人在村子里是多么地孤单,她多么想回到她还在小学读书,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村子里只有大人和小娃娃,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开始看小说,看电视,除了跟她爸妈偶尔交谈外,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她说她感到害怕,叫我常去找她玩,我答应着,但是,那是我已升了高中,回去的时间也少了,常常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很少见到她,也快忘了她。

再谈起她时已是几年后,听到的却是她逃婚的消息。

听村里人说,她离开家的那天,把家里的农活都做完了,才趁她妈不在家时偷偷地走山路到镇上,同村的一个妇女看到她提着一个小包衣服,就跟她打了招呼,看见毛儿的眼睛红红的,觉得不对劲,却也没多想,过了会,那妇女忘了买件东西,折回来时,看见毛儿和一男一女上了一辆面包车,她以为那是毛儿的亲戚,就没在意。等她回来时,才知道村子已经乱了,毛儿离家出走了。

毛儿留了一封信,说这些年给父母添麻烦了,叫父母不要担心她,她会照顾好自己,她出去打工了,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信很长,写的都是这些年她藏在心里的话。看到信时,她的爸妈都慌了。听说她的爸爸一个大个子胡子拉碴的男人也号啕大哭了,急疯了地满世界找毛儿,都报了警,全村的人也都帮忙找。

电话关机,短信没人回。只回过一次短信,说她很好,让爸妈不要担心,她很好。有人说,短信是坏人回的。大家都猜测着毛儿的处境,为她担心。

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紧了一下,但并不慌乱。我想着毛儿一个人或许真的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最后衣锦还乡。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世事的艰险,我母亲说我是个书呆子。我在心里却祈祷她可以安全,可以实现自己的期望。因为,毛儿曾对我说过,她有个梦想,可以用自己的钱在在镇上开一个二元杂货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的爸妈也不会太累。她还说过,她要嫁的那个人是她的小学同学,她们一点也不熟。听母亲说,那个人的眼睛是个弱视,相当于残疾人。毛儿的爸爸是个泥匠给那家人做了一幢二层小楼,没有收钱,毛儿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别人说他们很般配。毛儿长得很漂亮,眼睛大而清澈,长头发就像白云山坡茂密的树林,还会各种农活。在我心里,我觉得那个男生配不上毛儿。

半月后,我打电话回家,父亲告诉我,毛儿找到了。

在火车站找到的毛儿,毛儿见到了她的父亲,两人抱着哭起来了,她父亲打了那个男的。毛儿叫那男人哥哥,说哥哥对她很好,让她爸爸不要打他。有人说,那个男的就是毛儿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男的,是他骗她离家出走的。毛儿安全回来后,人们都为毛儿松了一口气,大家不敢想如果毛儿上了火车后的情景。

毛儿被哄回家后,就被家人看得很紧。

自那事以后,没人再敢给毛儿说亲,人们就说,毛儿的性子太犟了,不应该出走,这样一闹没人敢要。

毛儿终于在疼爱她的细爷的帮助下,外出打工了,打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就回了。说是与她那小学同学的亲事又定下了,那户人家就在隔壁村,挨得近,有个照应。

那天,我去找她,我一看到她,觉得自己都快认不出她了。她的黑眼圈加重了,血丝布满,脸黑了,头发散乱,看起来老了几岁。我去她家,她就让我带她出去,因为,她被她的妈妈盯得紧,要有人陪着她才肯放她出去。经过她妈的允许,她就引着我上了村子的后山上,我问她为什么想要来后山上,她说不想让人看到她。

我们坐在山丘上,冷风时时袭来,吹乱她的头发。她显得无精打采,我问她是不是她妈对她不好,她才说,几天几夜没睡好,再想说什么却低头了。反而,问我打算考哪个学校。我在她手上写着我的梦想,她让我加油。我想问她的亲事,却迟迟没问。是她在我手上写着:他说会对我好。她讲着那个男生的母亲给她买手机,买金耳环,如何如何对她好。我默默地写着:那就好。她却低着头,吸起了鼻子,起初我以为她是感冒了,接着,她就笑着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枯黄的草上。我有些慌乱了,问她怎么了?她却哭得更凶,我看着她扶着头,一边哭着,一边望着我笑,没有一丝声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后来,我才知道,笑着哭是有多么的失望与疼痛。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眼里的悲伤与绝望。

她出嫁那天,我还是没能去参加,因为,我要去送我的奶奶最后一程。那天夜里看她,是反复跟母亲证实,我刚死了亲人的身份不会给她带来霉运才去的。那天夜里,我刚开始接触人生的两件大事,整个人不断地在过去与现在穿梭,想着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人的命运到底能不能自己掌握?最后却只得选择沉默。

我走的时候在她的手上写了一句话:你一定要幸福。她直望着我的眼,闪过一丝沉默后点了点头。

毛儿结婚的第一年就怀了小孩,我常常看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年后,毛儿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孩子很健康。

今年夏天,我见到她,她随意穿着睡衣,散着发,推着孩子,从稻场经过,双眼失去了少女时的灵动,没有任何表情,俨然已成为一个农村妇女。

我听人说,毛儿的丈夫因为腰有病,结婚后就没有了工作,常年在家看病,还打麻将,时常打到深更半夜。

毛儿的全名叫陈琴,毛儿与猫儿同音。按照风俗,给孩子取一个动物的名字是为了好养活。毛儿也的确像正常人一样养到了结婚生子。

毛儿像猫儿一样,世界上有很多的毛儿像猫儿。我知道只是这万万千千的毛儿中,再也找不到那个将初生的太阳画得那样圆,看到十五的月亮出来便激动得大喊,开心的时候还想哼出一首歌来的毛儿了。

只有这家乡尚存的山间小径上还跳跃着她那轻灵的笑脸。

责任编辑:申梦芊
点赞 0
收藏
已输入0个字
全部评论
  • 回复
    • 查看全部{{ item.replyCount }}条回复> 查看更多回复>
    • 查看更多回复>
查看更多评论 没有更多评论了
电子报
  • 湖北日报
  • 楚天都市报
  • 农村新报
政情
精彩推荐
  • 湖北日报客户端
  • 湖北日报官方微信
  • 湖北日报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