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以来，以中国神话小说《西游记》为背景的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全球同步上线，引发全网热议，游戏销量持续火爆，山西等取景地文旅也频频出圈，同时也带火了陕北说书等中国非遗文化，让众多海内外玩家迷上“悟空”，再次开启中华文化发现之旅。         

       携程旅行发布的《2024年国庆旅游消费报告》显示，刚刚过去的国庆假期，山西门票订单量同比增长59%，入境订单量同比增长71%。

       文化遗产与旅游开发如何有效结合，为何一款虚拟游戏能让非遗+文旅成功“破圈”？全国模范教师、三峡大学教授阚如良近日接受湖北日报记者专访，结合2021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学术专著《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的理论和实践》对这一现象进行解读。

      【记者】：近期，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爆火，采用虚拟引擎技术，还原了中国古建筑遗产和陕北说书等非遗文化元素，引发国内外网友尤其是年轻人的广泛关注与热议，从而带动了一波非遗主题游热潮，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这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有哪些新的借鉴意义？

     【阚如良】：对于这款现象级游戏的爆火，我也在持续关注。总体来看，这是一个通过新技术、新载体、新方式，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采取时尚化表达，激活文化遗产当代价值的创造性转化，创新驱动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典型范例。

       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自然遗产一样，也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可供开发的文旅资源，需要响应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我看来，文旅融合、科技赋能、创意开发、美好生活是让鲜活非遗焕发生机的“真经”。

       正如我在专著中提出，非遗具有文化休闲、科普研学、旅游经济和民族认同等多重价值，活态开发是保护传承弘扬非遗的有效手段。《黑神话:悟空》在游戏过程中融入了陕北说书等非遗文化，采用数字技术进行创意表达，在特定的文化空间和故事情节中，非遗传承人熊竹英拨弄三根琴弦，一曲《黄风岭》，让受众碰撞出让人眼前一亮的火花，让全球玩家感受到中国文化的魅力，促进了非遗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弘扬。

       非遗的载体是活态的“人”而非固化的“物”，需要对非遗及其传承人和文化空间采取整体性保护、活态传承和合理利用，让非遗更好服务人民的美好生活。具体到这一案例，也有新的启迪。可以借助游戏等现代数智技术载体，推动了非遗文化的创意开发，既能满足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能激发本地居民“守望精神家园”的热情。当然，对《黑神话:悟空》的衍生开发还可继续深化，比如游戏作品中的诸多文化场景和载体，可以通过IP化开发，衍生出一批类似“奥特曼”的美猴王系列文创产品，后续甚至可能场景化再现《黑神话悟空》，建设成为线上线下交互体验式的新一代主题乐园，等等。

     【记者】：您作为长期耕耘非遗文旅融合研究的学者，三年前出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的理论和实践》得到了行业主管部门和文旅企业关注，是基于什么样的现实需求，让您决定选择这一领域开展专题研究？

     【阚如良】：20世纪90年代，我就读研究生时，就已经开始关注旅游资源的文化开发研究。1998年毕业后到宜昌市旅游局工作，真切感受到地方赋存的非遗资源亟待开发利用。在当时来看，各地对非遗的保护传承做的还不多，重视也不够，旅游利用开发也刚刚起步，甚至有些非遗还面临湮灭消失的风险，亟待需要实践探索和理论研究跟进。

       直到2005年12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随后又出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评定暂行办法》，更多的地方政府逐步重视起来，对属地赋存的非遗进行了挖掘、抢救和保护，而以口授及亲身传授为传承方式的非遗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境地，也难以被大众认知。为此，我在指导地方旅游资源开发中，有意识将非遗文化植入到宜昌车溪、昭君村、三峡人家等景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实现了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经济发展的双丰收。2004年转入三峡大学之后，我持续跟进非遗旅游开发研究，2012年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之后，聚焦非遗文旅融合中的现实矛盾和诉求，立足中国实践和中国案例，广泛开展调查研究，探索非遗文旅融合发展的内在规律以及创造性转化路径，为非遗旅游开发提供了一套可借鉴、可复制和可推广的“中国方案”。

     【记者】：我们注意到，您的这些研究成果已经在一些地方有了实际的应用，比如在古隆中、屈原故里、清江画廊等景区，进行具体的成果转化，能否请您将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开发实现互动双赢的案例做具体的分析？

     【阚如良】：我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的理论与实践》一书中提炼总结了人本范式、品牌IP化、项目主题化、产业融合化、产品体验化、活动场景化六大策略，并结合主持编制的旅游规划案例，将这些策略运用到鄂西地区的非遗旅游开发实践中，推动了地方文旅融合和业态创新发展。

       以清江画廊景区为例，八百里清江美如画，三百里画廊在长阳，以前的游客来这里，常规的方式是乘船游山玩水的观光游，文化体验感不强，游客参与度不够。而作为土家族生活聚集地，长阳有着山歌、南曲、撒叶儿嗬等众多独具文化魅力的非遗项目，但这些非遗在当时还没有融入到景区中来。后来，在清江画廊创建5A级景区过程中，我带领团队全程进行技术指导，地方政府和景区企业主动作为，把这些非遗传承人请进来，非遗表演与景区游程巧妙结合，美丽的风景和有趣的风情有机融合，推动了景区从“卖山水”到“卖文化”“卖体验”的完美蜕变。秭归屈原故里、襄阳古隆中景区也是如此，我在专著中对世界级非遗端午节进行了论述，为屈原故里景区提供了特色节庆活动模式和旅游商品开发方案，为古隆中景区提供了活动场景化开发策略,并指导其成功创成5A级景区，非遗文旅融合让景区旅游市场火了，非遗文化也活了。

       这些案例表明，我国丰富多彩的非遗为旅游开发提供了“富矿”资源，旅游开发为非遗传承人营造的传习舞台，也注入了市场转化的动力与活力，使非遗单一的保护主体变为多元，从而扭转单纯依靠政府财政投入被动保护的局面。非遗文旅融合让景区有了特色的吸引力和体验感，参与的游客多了起来，旅游收入也增长了，传承人有了固定营收的替代性职业，非遗也在大众乐于参与的过程中得到了活态传承，从而实现非遗保护传承主体多方共赢。反过来，非遗以特质文化形成特色吸引力，又增强了旅游项目的商业价值，使游客在旅游过程中对当地的非遗文化产生认知和理解，能够促进文化资本的有效利用、精神财富的有效传承，产生经济、社会、文化等综合效益。

      【记者】：近年来，对非遗的保护传承弘扬已引起了地方的重视，但在实践中却往往面临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一些表现力强的、存在开发价值的非遗能够实现市场化的新生，而一些缺乏商业变现价值的非遗却难以找到转化的土壤，您是如何分析这一现象，并找到解决方案的？

      【阚如良】：非遗保护传承与旅游开发存在着相互促进、相互胁迫和相互耦合的辩证关系，非遗的无形性、文化性、民间性和历史性造成了非遗在开发利用上的难度，诸多非遗难以适应现代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导致门店倒闭或改行，技艺老化或消失。同时，由于非遗具有稀缺性、多元性、活态性特征，若能合理地开发利用又能成为现代文化产业的重要资源。

       比如因《黑神话:悟空》而火爆的陕北说书，原本最初由陕北民歌小调演唱一些传说故事，后来吸收了眉户、秦腔及道情和信天游的曲调，逐步形成为说唱表演长篇故事的说书形式，但关注的外地人还不是很多，传承的舞台和范围也很有限。直至找到了游戏这种创新的载体，让更多的受众沉浸体验到非遗文化的魅力，也会被吸引到陕西榆林、甘肃小西天等地去深度参与文化遗产旅游的体验，才实现了成功“破圈”。据文旅之声报道，今年国庆假期，全国各地举办非遗活动近3900场，逛非遗集市、看非遗演出、品非遗味道越来越成为年轻人假期新选择。

       从文化生态的本质来看，非遗保护传承最终的落脚点还是要服务大众的美好生活。非遗的保护既要关注传承人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更要引导大众自觉的参与，否则非遗也就容易失去其活态传承的意义。为此，我在专著中构建了非遗旅游开发的适宜性评价模型，从开发潜力、开发条件、保护性、传承性和开发效益等五个维度，为非遗旅游开发的适宜性评价提供了定量研判方案。同时，从非遗旅游开发适宜性出发，调查典型案例并归纳总结了非遗“四分法”旅游开发模式，表演艺术类非遗可采取生境舞台表演模式，传统技艺类可采取文化空间再造模式，文学作品类可采取文化场景演绎模式，传统习俗类可采取特色节庆活动模式。据此，对达到适宜性评价等级的非遗资源，可以对照“四分法”选择合适的旅游开发模式，这样就让不同门类非遗的旅游开发路径更加明晰。而对那些不具备旅游开发价值的非遗，则采取反哺互补等别的合适方式，实现活态保护和传承。

     【记者】：您在专著中提到，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开发存在“非遗价值闲置、旅游活动庸俗和过度商业化”等倾向，也面临“适宜性评价、活态化传承、创造性转化”等难题，过度商业化和合理开发的界限在哪里？这个平衡度如何把控？

     【阚如良】：我在全国多个地方的旅游景区及非遗民俗文化展示地进行过调查，发现一些地方探索形成了不同的非遗旅游开发方式，对非遗资源进行了二次演绎，并设计运用于旅游开发中，促进了非遗的积极保护和更为广泛的传承。但我也发现，一些非遗被搁置在非遗博物馆，在静态单一的留存中蒙上了飞尘，非遗价值被闲置；一些非遗街区或景点，将本地和外地的非遗项目杂糅在一起进行表演，没有很好考虑这些非遗各自生存的场景土壤，表演者商业化的草率完成任务，导致“表演”痕迹过重，游客缺乏真实的体验；还有一些非遗文化项目在表演时，为了迎合外来观众的趣味，对非遗原真的内容过度改编甚至扭曲，失去了非遗原有的韵味，这也会导致非遗失去生命力。

       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开发之间结合的平衡点在哪里？我认为，从实践中看，还是要在守正创新中实现活态传承和创造性转化，而不是生硬的为了“保护”而结合，或是为了搭台唱戏找噱头而强行“拉郎配”。在推动非遗文旅融合发展中，要对非遗旅游适宜性开展定量评价，把握非遗保护传承与文旅融合发展的内在规律，找准各门类非遗文旅融合发展的切入点、契合处，统筹考虑各门类非遗的特殊性，综合比选确定合适的旅游开发模式，避免生搬硬套、简单移植和同质化发展。既要保持当地传统文化免受冲击，保持本土文化的原真性；又要满足当代旅游者的体验消费需求，与当代生活连接，进行适度的“舞台化”开发和时尚化的表达，在增强文化自信、增进文化认同、服务美好生活中，实现协调永续发展。

     【记者】：在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开发的过程中，地方行业主管部门、文旅企业、非遗传承人如何寻找到各自的定位？怎么去互补合作，将两者结合好？

     【阚如良】：在我看来，非遗保护传承和旅游开发中存在着五个利益相关者，只有各方协同，理顺定位，各司其职，才能将非遗旅游价值发挥到最大化。

       政府作为非遗保护的主导者，非遗的旅游开发必须得到政府的支持。从宏观上建立非遗数据库，并通过科学的非遗旅游开发评价指标体系确立不同非遗的保护级别规划机制，将非遗保护经费列入财政预算，为非遗保护传承弘扬提供资金支持。在非遗旅游开发的同时，政府还要强化其监督和管理职能，建立促进非遗保护传承弘扬的长效机制，对不合理的开发经营行为进行约束管制，确保非遗保护传承与旅游开发实现良性互动发展。

       要强化文旅企业的主体地位，多元化拓展文旅融合的渠道和途径。目前，文旅行业多元化融合趋势更加明显，包括虚拟产业、线上经济等都能够成为非遗旅游开发市场价值转化的平台，要树立长远发展眼光,构建文化旅游产业格局,以文旅融合发展为抓手,完善非遗开发地的基础设施,创造开发条件,创新融资渠道,广纳投资主体,促进产业相互融合,构筑非遗文旅产业发展链条。

       对于非遗传承人来说，要主动向专业化、职业化的市场靠拢。从我走访调研的情况来看，那些仅靠个人爱好、家族传承、民间小场景呈现的非遗，很难延续。只有借助市场化、专业化和集团化，有组织地开展非遗传承弘扬，才能让非遗不断创新性发展并诞生新活力。

我提出非遗旅游开发要遵循“人本范式”，本土居民和外来游客作为非遗旅游开发的受众群体，也是需要重视两类的利益相关者。在市场转化的过程中，要积极引导他们增强对非遗本身和旅游的艺术价值及市场价值的认知度，实现非遗旅游开发的品牌IP化，从而促进非遗活态保护传承的主观能动性。

      【记者】：2023年2月文化和旅游部印发了《关于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旅游深度融合发展的通知》，指出要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旅游在更广范围、更深层次、更高水平上融合。请您结合这个通知谈谈非遗文旅融合发展的新趋势。

      【阚如良】：文旅部这个通知印发很及时，从加强项目梳理、突出门类特点、融入旅游空间、丰富旅游产品、设立体验基地、保护文化生态、培育特色线路、开展双向培训等八个方面明确了非遗文旅融合的重点任务，实践指导性很强。找准非遗保护传承与旅游开发的契合处和“最大公约数”，推动非遗文旅深度融合发展，让旅游成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服务人民高品质生活的重要载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当前我国旅游业已进入“以文塑旅、以旅彰文”新时代，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文化与旅游深度融合成为新趋势。如何处理好非遗保护传承与旅游开发的关系？如何科学评价不同类型非遗旅游开发的适宜性？如何选择合适的非遗旅游开发模式？旅游目的地非遗的旅游开发策略又有哪些？对非遗文旅融合发展面临的这些问题，我在专著中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前瞻性探索，并在指导鄂西地区非遗文旅融合中得到了验证，受到了文旅行业的肯定，产生了显著的效益。当前，中国式现代化正在如火如荼稳步推进和渐次拓展，非遗+文旅融合创新也在层出不穷，这就需要在更广范围、更深层次、更高水平上推动非遗文旅融合的实践探索和理论创新，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非遗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道路，不断服务人民美好生活，推动中华文化更好走向世界，为中国式现代化贡献非遗力量。

【专家连线】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创院院长保继刚：文化遗产旅游热是新时代文旅融合发展的真实写照，《黑神话:悟空》游戏为文旅融合和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新的载体和机会。阚如良教授结合出版的学术专著《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的理论与实践》，对非遗文旅融合进行了案例分析和学理性阐释，有深度，也很有启迪和借鉴意义。我认为，该专著探索了非遗文旅融合发展的内在规律及其创造性转化路径，进一步丰富发展了文化和旅游融合发展的理论体系。

       武汉科技大学二级教授曹诗图：阚如良教授从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层面剖析了《黑神话:悟空》引发的遗产旅游热现象，很有借鉴价值。长期以来，阚教授秉持“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学术使命，探索提出了非遗旅游开发适宜性评价模型和方法、非遗旅游开发模式和方法、旅游目的地非遗旅游整合开发策略和路径，为非遗文旅融合发展指明了方向，结合鄂西非遗实践给出了鲜活的参照样本。我认为，该专著的出版为非遗文旅融合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理论参考和实践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