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军

粮票，小小纸片，方寸之物，曾不容抗拒地让成千上万个中国家庭牵肠挂肚，它是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的真实写照，是中国从贫穷落后到繁荣昌盛的历史见证。弹指一挥间，粮票从1955年开始流通，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淡出市场，离开人们的生活近二十年，但它曲折的经历，动人的故事，给人们留下了永恒的记忆。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儿时有幸躲过了“四年三灾”时期，但粮食依然紧缺，常为能吃上一餐饱饭而兴奋不已。记得恢复高考那年，我们附近村里出了第一位大学生，一下轰动了全村。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村里村外的人都跑去看稀奇，把他们家破旧的瓦房围得水泄不通，比过年还热闹。调皮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仰着脖子懵懵懂懂听大人说话：这个说，这下好了，跳出农门了，端上了铁饭碗；那个说，再也用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为填饱肚子没日没夜地干了；还有的说，现在是国家的人了，不愁吃不愁喝了……吃饭为什么要用铁饭碗？国家人是什么意思？上学的日子就要到了，父亲带着儿子欢天喜地地去镇粮管所转粮油关系。许久后我才明白：转完粮油关系，邻居家的儿子就是商品粮户口，每个月都由国家发放粮票购买粮食，也就成了名副其实人人羡慕的城里人。

蕲春县1957年粮食周转票

那时村子里很少有人见过粮票，也很少有人出远门，许多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因为去一趟得花上一整天时间，饥肠辘辘走到县城，想吃点东西填填肚皮，没有粮票，就算荷包里揣再多钱，也买不到吃的，如果有事非出门不可就得天不亮起床备好出门的干粮。小小的粮票不仅管住了人们的嘴，还管住了人们的腿，几乎把所有的人牢牢绑缚在那片他出生的土地上。有了粮票，人们才有外出的条件。年少时，我家搬到了镇上，每个月都要到镇粮管所领取全家人的口粮票——几张薄薄的小纸片。母亲每次领回粮票宝贝似的东藏西掖，摸都不让我们摸一下。每天做饭，要严格控制她拟定好的标准——两小碗米，多一点都不行。母亲说这样才能接上下个月的口粮。贫困的时代让每个家庭主妇都成了精打细算的持家能手，如计划不周就可能让全家人饿肚子。我有个同学就因为母亲没有及时收藏好刚领回的粮票，在河边洗衣服时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伤心欲绝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被河水冲走的粮票哭天喊地，大病了一场。没有了粮票只好东挪西借，可是谁家有多余的粮票？一家人饿得东倒西歪，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看来小心总是没错的。长大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粮食人。虽然没有直接从事票证管理工作，但常被票证员辛苦的工作，无私无畏的精神所感动。粮票被称为第二货币，与现金同等重要，为了强化粮票管理，确保粮票规范流通，县粮食局和各乡镇粮管所均有一名负责同志分管票证工作，每年通过技术比武、考试、考核，选拔原则性强、业务精、工作认真负责的同志担任票证员。原县粮油供应公司票证室负责人谷利歌同志，是粮食系统赫赫有名的女能人、“铁娘子”。她在掌管城关地区居民口粮期间，经常有人上门说情、送礼，但她毫不动心，一概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的人背地里骂她“无情无义”，叫她“谷老板”，后来谷老板成了人们的口头禅，谷利歌听见后，并没生气，只是一笑了之。工作中她不仅以身作则，还时时提醒下属要认真细致，坚持日清月结，杜绝粮票发生溢余或短少。

九十年代初蕲春面粉票

票证工作表面看起来很光彩、很单纯、很轻松，可事实上政策性强，涉及人口众多，批供手续严格，来不得半点马虎，工作人员既要确保居民粮油关系卡片安全，又要经常走访住户核对人数，确保每位居民应得的口粮。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在票证事业上尽职尽责、默默奉献的人，才维护了那个特殊年代人们应有的公平和正义。粮票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起到了平抑市场的作用，在天灾人祸面前更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听前辈讲，1958年初，漫延全国的共产风、浮夸风不可遏制地席卷了浠水大地，好象物资特别丰富，共产主义时代已经到来，于是全县以生产小队为单位，组织专人没收自留地，宰杀家禽家畜，拆除农户灶台，村村开始大办食堂，吃饭不收钱、不定量，走到哪吃到哪。种田也不讲科学，盲目深耕密植，加之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影响，粮食产量锐减。1959年秋我县出现大面积饥荒，县委县政府不断收到饿死人的报告。为了救人民群众于危难之中，县政府急令粮食局紧急印发“浠水县流动粮票”，此次发行的粮票是我县建国以来的首版粮票，用于居民供应和救济灾民。

1957年湖北省黄冈专员公署粮食局供应粮票加印蕲春县

灾害无情人有情，1959年冬，在一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早晨，时任县委副书记的王少斌同志冒着严寒赶到绿杨乡查看灾情。绿杨乡属重灾区，当他走村串户看到的都是因饥饿而面黄肌瘦、全身浮肿、四肢无力的村民时，心情沉重极了，止不住泪流满面。深夜，他久久不能入睡，人们无助、哀伤的眼神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怎么办？怎么办？如不采取措施，将有更多的群众面临死于饥饿的厄运，但正规赈灾程序——汇报、开会、研究、批准，得耽误多长时间呀，时间不等人，救命如救火，在情与法中苦苦挣扎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义无反顾地以个人名义在县粮食局匆匆忙忙领走3000斤粮票，火速送到绿杨灾民手中，缓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尽管后来因违规擅自动用国家粮食受到严厉批评，但他依然无怨无悔。无独有偶，大灾之年有大爱。原黄冈地委副书记原世泽的秘书袁炳炎同志，1960年时任粮食局购销股副股长。那时饥荒还在中华大地肆无忌惮地蔓延，3月下旬，县粮食局派袁炳炎到团陂区李家潭和陈祠村调查灾情，准备根据调查情况，分轻重缓急给予救助。他知道将要调查的地方是重灾区，灾民还在饥饿中苦苦挣扎，若两手空空如何面对倍受煎熬的灾民，犹豫再三，就偷偷地携带了800斤浠水县流通粮票备用，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出来。当到达地处巴水河畔的李家潭村时，尽管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农忙季节，田野里却空无一人。人们被饥饿折磨得有气无力，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孩子都不愿动弹，村子里一片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连续三年的水患灾害使该村水稻基本有种无收，农民已无米下锅，小孩、老人偶尔喝上几口稀饭，也是“一吹三条浪，一喝九条沟，荒年出古怪，碗里见人头”，成年人仅靠米汤野菜充饥。

当一个个形销骨立、渴望帮助的灾民摇摇晃晃地站在袁炳炎面前，他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禁不住哽咽难言。摸摸提包里的粮票，毫不犹豫地将携带的粮票一一发放给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灾民，什么请示、登记和点数，全抛到了脑后。第二天来到陈祠村，想不到灾情比李家潭村更严重，全村320户，一半已断炊，树叶、树皮、草根，成了人们的盘中餐，听说有的人饿得受不了竟然吃一种叫做“观音土”的粘土来填充自己的肚子。有3人5天未进食，躺在床上危在旦夕。可这时的他已两手空空，无力相救。强大的灾难面前，他痛恨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调查结束后，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局里向领导作了详细汇报。县局领导对他走村入户，全面细致调查灾情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对他目无组织领导，不讲原则，不讲手续的做法十分恼火，本应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考虑他心系灾民，无私无畏，只在系统内通报批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50年一晃而过，以往的过失，如今传为佳话，在那不堪回首的年代里，一大批党政干部和粮食职工察民情，担风险，解危难，与人民同甘共苦，平稳渡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其事迹将永载史册。80年代末，国家对粮食流通实行“双轨制”，粮店开始有议价粮出售，由于平议差价逐步扩大，粮票地下交易应运而生。那时母亲上菜场时，总有神秘兮兮的人拿着鸡蛋、塑料盆等日用品从角落里蹿出来拦着问有没有粮票。粮票既可换商品，也可兑换人民币。那时国家对倒卖粮票打击还很严，人们一面偷偷摸摸换来自己渴求的物品，一面又暗暗担忧，粮票真的要倒了吗？倒了可怎么办？但改革的浪潮势不可挡，1992年4月，国家全面放开粮食销售市场，长达39年的粮食供应政策宣告结束，粮票粮卡也随之完成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

蕲春县60年代饮食餐票

面对这纷纷扰扰的盛世繁华，回想起粮票，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陌生得不知它是否真的存在过，更莫说那些从未一睹粮票真容的年轻一代了，粮票的记忆恐怕只局限于老前辈。难道这曾在上世纪千万中国家庭中演绎过那么多喜怒哀乐的故事，几代中国人命根子的粮票真的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吗？有谁能延续我们的记忆？当几大本厚厚的粮票收藏夹，在我眼前徐徐打开，一枚枚花花绿绿的粮票跃入我的眼帘，我找到了那段逝去的时光。这些粮票有的已残破不全，有的完美如新，有的朴实无华，有的精美绝伦。粮票的主人——我的同事胡焕元同志，他1974年进入粮食部门，一直从事粮食供应和票证管理工作，粮票停止流通后，怀着对粮食事业的热爱和对粮票的深厚感情，一直专致于粮票的收藏和整理。国家对粮票严格的管理制度使许多早期票种存世稀少，有的已销声匿迹，为收藏到理想的粮票，他常常不辞辛苦、甚至风餐露宿，曾为一张1955年版全国粮票不惜重金四次跑武汉，两次上北京，终于如愿以偿。但有时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一次与原油厂厂长南云同志闲谈时，他提及粮票收藏一事，南云说：“我家有一张16开纸的老粮票，贴在装衣服的木箱底部，用于遮挡缝隙，如果需要愿意送给你”，听后他非常激动，当即偕同前往，开箱一看，是一张1955年版湖北省粮食厅发行的地方通用粮票，面额为四两，品相优，恰好填补了省票收藏的空白，他如获至宝，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剥下来，放进收藏夹。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他已收藏全国粮票、军用粮票、地方粮票1150套，6万余枚。捧着收藏夹，焕元饱含深情地向我讲起了粮票的起源和发展。人们多以为粮票只是新中国才有的，其实不然，史料记载，我国最早出现的“粮票”是在清朝乾隆32年，距今已有244年历史。之后太平天国发行过“征收粮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均发行过粮票。建国后，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百废待兴，农业生产落后，人民缺吃少穿，一些不法粮商乘机囤积居奇，抬高粮价，扰乱市场，为有效打击不法粮商，维护社会稳定，使人民群众耕者有其田，三餐有饭吃，国务院于1955年8月25日颁布了《关于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的命令》，实施粮食计划供应政策，印发“证票”，自此粮票在国内全面流通。粮票的种类繁多，按流通范围划分，有全国粮票、地方粮票；按品种划分，有大米票、面粉票、薯类票、糕点票；按价格划分，有供给粮票、价购粮票；按用粮性质划分，有民用粮票、军用粮票、饲料粮票。上至国务院，下至乡镇均印发了自己的粮票。计划经济时期在我县流通的主要有全国粮票、湖北省粮票、军用粮票和我县发行的粮票粮卡。

全国通用粮票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印发，首版1955年，面额为5斤、3斤、1斤、半斤、肆两等五种，全国通用粮票一共印发了六版，其中发行量最大，流通时间最长的是1966年版粮票。全国通用粮票每100斤含食油指标1斤，1992年停止流通，历时37年。湖北省粮票发行起止时间与国票相同，但发行次数、品种、面额均比国票多。军用粮票何时产生，已无从考证，但军用粮票的使用时间最长。上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由部队各自发行的粮票证券，可算是我军早期的军用粮票。建国后，1951年由中央人民政府财政部印制发行了一套军用粮票，是早期军用粮票，1952年至2000年先后发行了11版军用粮票。随着我国通信、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粮票已不能适应军队现代化建设需要，于2008年停止使用，实行刷卡购粮，部队购粮全国一卡通，自此军用粮票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军用粮票既是部队购粮的凭证，又是粮食部门结算的依据，不准在社会流通，故流通范围很小。我县1959年开始发行粮票，当年发行总额100万斤，以后共发行了23版粮票，发行总额根据需要逐年增加，面额为100斤、50斤、10斤、5斤、1斤、半斤等6种，早期粮票、粮卡流通时间较长，不便于结算，后改为当年印发，当年有效，1992年停发。一枚粮票就是一张名片。全国粮票是国家名片，军用粮票是军队的名片，各级人民政府粮食管理部门发行的粮票是地方名片。

一枚粮票就是一段历史，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人民公社粮票记载的是浮夸风和共产风的沉痛教训，文革期间的粮票记载了不堪回首的动乱岁月，福建前线军用粮票表达了解放台湾的决心，奖售粮票体现了国家发展多种经济的良苦用心，知青粮票是上山下乡知青蹉跎岁月的见证，战时民兵粮票再现了“时刻准备打仗”的备战气氛。建国初期的粮票，色调单一，工艺粗糙，纸质差且薄，票面宽而短，用16开纸印制，票与票之间打孔分割。六十年代后，粮票的设计注重图案，拖拉机、水电站、火车、轮船、钢厂、丰收等画面开始出现。文革期间的地方粮票图案丰富多彩，红旗、红太阳、红宝书、革命圣地、毛主席语录、工农兵形象等在小小的粮票上比比皆是，深深烙下那个时代的痕迹。各种图案的粮票，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给人美不胜收的感觉。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粮票印制精美，图案设计更加丰富。各地的风俗民情，名胜风光，古物建筑，书画科技无不在粮票上得到反映，是粮票设计“百花齐放”的春天。从粮票上你可以欣赏到上海外滩的俊秀，青藏高原的雄浑，浩瀚东海的博大，白云黄鹤的悠逸。巡逻战士的坚定步伐使你获得安全感，摘葡萄姑娘的笑颜使你感受到生活的甜美，黄果树瀑布的壮观使你惊讶，云南石林的雄俊会诱你前去漫行，千姿百态的古塔使你叹为观止。象征物质匮乏的粮票带着一声沉重的喟叹，乘着时间的快车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但那一枚枚或粗糙、或精美的小小粮票，带着那个时代的鲜明记忆，仿佛在向我们讲述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