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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水色
漫无边际的芦苇,被水鸟的声音穿透,无法覆盖的湖水,荡向云梦古泽的蜃雾尽头。水波汹涌,星光燃烧,无数大鱼的白鳞,潜动在晨曦晦暗的云层之下。河、湖、港、汊,被水路和旱路的阡陌连接起来,断裂的地方像一面面古老的铜镜,在烟波呼啸的地方闪射。
油菜花的浓香,水草的清香,荷花澎湃的艳香,稻穗的醇香,都被芦雪飞舞的惊悸掳走。稻茬坚硬,蒲草金黄,龟蟹爬动,饱满的莲蓬举着它们的收成在风中喧哗,刺入秋夜的野水。湖面上,那些潜动的鱼汛、飞扬的水烛、结实的菱角,召唤着候鸟和风雪的到来。
候鸟降临,铺天盖地。公安县处在地球四条候鸟迁徙通道的其中一条上,且正在中间。每年南迁的候鸟会歇脚在这片茫茫湖泽湿地上,补充食物,或在此越冬。
在空旷的湖面,我们并不感到特别的寒意.湖上没有结冰,有浅白的雪,积在岸边的枯草上,积在枯荷上。水蒿、菰蒲在湖中堆叠着死去,一群水雉和紫水鸡行走在上面,一边啄食一边群行,它们像蚂蚱一样站满了水中蔫覆的衰草。忽然一阵风过,上千只白鹤从湖滩的芦荡惊起,扑向天空,悠长的唳鸣划破铅云。芦苇裹挟着群体的力量浩荡摇曳,接着是灰鹤、白鹭、白鹳、白琵鹭,相继一惊一乍地起飞,弥漫在湖上,整个湖面全是拍击的鸟影。一群沙洲上酣眠的青头潜鸭、野凫、白骨顶鸡也被吵醒,发出粗野急促的嘎叫声。
雪浪起伏的湖泊,沉浸在它们千万年的远梦中,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盛产稻米、鱼虾和莲子的沃野,耕耘大水的公安人,傍水而居,风波浪里,以船为家,以苇为帘。烟水喋唼的碧野之上,他们像一株株柔韧的水生植物。
某一天,候鸟飞走。七九河开,几场春雨,一阵惊雷,青蛙就呱呱地叫起来了。在公安,蛙鸣是呼唤大地醒来的鼓,它就叫蛙鼓。当杨柳吐翠,草滩新绿,湖边的水就噌噌地往上涨。鸭子游进水里,菖蒲钻出水面,油菜花突然黄了,桃花倏地红了。村庄如巨轮浮出早晨的田野,云蒸霞蔚,太阳像一面铜锣杲杲而出。鱼在湖汊里跳,牛在草滩上叫。不几天,一阵风吹来,到处是新秧起伏,碧草涌动。当太阳走完一天的路程,消失进混沌,远处的小岛上,岸边的树丛里,归鸟投林,它们为争夺栖枝,拼命聒噪着,拳打脚踢,叫声狂虐,斗殴成为常态,成为每日傍晚的大战。接着,水边村庄的炊烟像洪水一样从各个屋顶升起,饭菜的香味飘出来了,那是汗水和湖泽对生活的馈赠。一会儿,月亮冲出湖波,挂在天穹,蛙声暴涨,钢锯般的喉咙轰鸣;萤火虫像喷泉冲出旷野,有如夜游的神灵,密密麻麻在薄雾中漾动。黑夜按捺着亢奋和惊喜,云烟凝露,淌滴进渔舟的梦境,朝纯银一样的月光深处挺进。
公安县被誉为最后的云梦古泽,老人说,公安是洞庭湖的尾子,意思是公安本为洞庭湖的一部分。而洞庭湖也是云梦古泽的一部分。孟浩然诗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公安是千湖之省中的百湖之县,其实,在过去,她何止如今的一百零三个湖泊,何止如今的六十万亩水面。据史料记载,民国时期,公安还有湖泊近三百个,面积约三百平方公里。一九五八年时,也有湖泊二百二十九个,面积二百六十二平方公里。以我看到的湖泊演变,包括崇湖、玉湖,因为建排灌站,开挖总干渠,致使湖面缩小。而陪伴我童年和少年的湖泊杨家湖,基本消失了,围湖造田后,分割成精养鱼塘。即便如此,公安县的湖泊面积还是蔚为大观,公安人在水里捞生活,水产品琳琅满目,淤泥湖的团头鲂、银鱼,崇湖和陆逊湖的大闸蟹及中华鳖,享誉全国。
崇湖、淤泥湖、牛浪湖、玉湖、陆逊湖、北湖、郝家湖、黄天湖、菱角湖……这些顽强存在的、一个连接一个的湖泊水网,组成了公安水乡大地。
淤泥湖,就是我长篇小说《天露湾》所写的天露湖,现在已开始用此名,但淤泥湖的名字非常久远,也叫乌泥湖。明末公安派主帅袁宏道有一首咏义堂寺的诗写道:“枳林之南乌泥北,中有灵芳大士国。一迦陵引百鹏雏,怒飞皆作垂天翼。”袁中道经常提到的辋湖,应该也是如今淤泥湖的一部分:“早从大阳桥移舟至长安村辋湖边。湖水晶莹,周回可二十余里,可当西湖之半。”淤泥湖是一个号称有“九十九个汊”的形状奇特的湖,在地图上看,这些伸展出来的汊水像是一条虬龙趴伏在大地上,所以有人说它是龙湖。淤泥湖没有太多的莲荷,因水深浪阔。湖长二十五公里,水域面积现存二十平方公里,湖区集水面积一百五十四平方公里,是团头鲂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已经禁捕,其他保护物种包括鳤(刁子)、银鱼、鲌、鳡、鳜等。
我们乘坐去湖心的游艇,是在最暑热的时节。渔场里的两条狗躺在门口的阴沟里纳凉;在湖塍上,荷梗从旱地的小缝里钻出来,开出了艳丽的荷花,柔弱之荷,却有着神奇的力量。在不时有大鱼跃起的茫茫湖上,朋友给我讲了许多淤泥湖传说。有个青布精的故事说,湖上一个老渔夫有一天打鱼,到了晚上收网时感觉很沉,以为是大鱼,哪知拉上来的是一堆青布,而且越来越多,怎么也拉不完。他忽然想到,这是湖精作祟,于是手一松,放它入水,方圆几里的湖面都看得到青布飘飘荡荡,后来慢慢沉入水中。
淤泥湖沿岸是文化底蕴丰厚的地方,东边有报慈寺,传说是刘秀称帝后为报母慈爱而重修的寺庙。湖的西边青龙村有义堂寺,是岳飞率兵在洞庭湖一带镇压杨幺部队后,在义堂寺祭奠阵亡将士而得名。原有岳军运军粮的巨大车轮,还有岳飞手植的白果树,成为一方地标,有人说那青布精可能是岳飞将士们的绑腿布。双湖村有一个高岗,像一乌龟头伸入湖中饮水,四脚伏地,龟头上据说是陈友谅的祖坟,后来埋在此地的人,后辈都有出息。最令人唏嘘的是有个摆渡女的故事,有个青年女子替生病的爷爷摆渡,那天狂风恶浪,渡船上下颠簸,女子沉稳摇桨,哪知快到岸时,妖风突起,她喊船上的人别动,一用力,她的细布捻成的裤带断了,裤子落下,众人大惊。有个老人要帮她搂上裤子,她大喊:“不能动!”因为人一动就会翻船。船靠岸了,众人脱险,待大家再回头时,摆渡女穿好裤子,竟跳湖了……
我数次去淤泥湖边的三木庄园,这是朋友的庄园,在牧牛村,是淤泥湖九十九个汊之一的铁匠汊,老地名非常形象,叫雨弹岗。因黄泥硬,雨落地会弹起很高。从三木庄园望去,淤泥湖水天相接。我们信步去湖边闲逛,有渔家在补网晒罾,有小渔船,有摊晒的鳜鱼和刁子鱼,有晾在湖风中飘扬的衣裳。我们穿过湖陌,白鹭在绿毡般的秧田上空蹁跹滑翔。
名满天下的晚明公安三袁就出生在淤泥湖畔,他们创造了性灵文学。三袁中的袁宗道、袁中道双墓就在湖边的三袁村,他们反复书写的桂花台、荷叶山、长安里、梦溪、筼筜谷等,皆在淤泥湖边。
袁宏道诗中盛赞的“稻熟村村酒,鱼肥处处家。轻刀粘水去,独鸟会风斜”,正是他家乡湖区的景色与生活。
牛浪湖也有九十九个汊之说。牛浪湖又名西湖、牛奶湖,有人说它终年浪大,如牛在水中翻起的大浪。牛浪湖名字的由来有一说是:大郎神和二郎神下凡间游玩,发现此湖中有一只装菜油的船。兄弟俩无聊好玩,比试拔船底的钉子,看谁手疾眼快。兄弟俩将船钉全部拔掉后,菜油泄满湖面。公安方言“牛”“油”不分,后来讹叫为牛浪湖,它是湖北公安县与湖南澧县的界湖。
牛浪湖同样充斥着各种神奇传说。淤泥湖有传说神仙在湖边数汊,没有把自己站的一个汊算上,应该是一百个汊。无独有偶,牛浪湖也有类似传说:牛浪湖畔有座黄藤寺,以一根碗口粗的黄藤作桥渡人而得名。寺里有百名和尚,分管一百个湖汊,寺主在计算湖汊时忘了自己胯下一汊,上报为九十九个汊。其实,牛浪湖看形状,酷肖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没有漂亮平直的湖岸线,是公安湖泊的特点。有一年牛浪湖发洪水,冲毁寺庙,唯有几百斤重的大寺钟浮水不沉,飘至新庙汊,传为神钟,遂在新庙汊新建来神庙,后那口神钟毁于大炼钢铁。牛浪湖也有青布精传说,还加上了一个白布精。很早以前,有夫妻俩在牛浪湖边浣洗青、白二色布纱,突然风浪遽起,夫妻连人带纱卷入湖中,日久成精。每当狂风暴雨之时,可见青白二精现身。其实,那白布精应该是白泛泛的浪花,而青布精则是巨大青鱼。在这两个大湖中,渔民均打到过几百斤的大青鱼。
牛浪湖边,有一白鹤山(岗丘),是公安派主将、文学巨擘袁宏道的长眠地。这里还有明户部尚书邹文盛的墓地,墓前的石人石马石碑皆屹立至今。传说这里还有益州牧刘璋的墓地,刘璋晚年在公安古堤荡隐居,死后自然埋在此处。袁中道有一次去法华寺祭袁宏道时,写到当时的辋湖、之字湖,都已不存。“从肉步(河)发舟,泊于之字湖,湖水新涨,不减潇湘。”如此大水的之字湖与宏伟的法华寺,都没入了时间的废墟。
在一个冬日,我们拜谒了袁宏道的墓址,向前辈磕了几个头,回来的路上口占了几句:“垄上无名草,年年枯且荣,荒草汝可知?下有锦绣人。才华追日月,文采盖苍穹。公安成一派,性灵竞恢弘。性灵何浩浩,飞流胸臆中。身前曾叱咤,死后惟茕茕。千年冷月夜,松冈鹤唳风。前对万荡水,心与天地通。名士自风流,苍茫鬼亦雄。”袁宏道之所以葬在此地,是因为当年这里有一座被称为四大江南丛林之一的法华寺,曾经香火鼎盛,这个寺庙是袁宏道生前选定的归葬处。白鹤山前的袁家汊,即为之字湖,湖面宽阔,有九个汊,当地人说这是九龙抢宝。曾经松林苍郁,白鹤群飞,风水极好。但在上世纪大炼钢铁年代,白鹤山松林砍伐一净,辟为耕地。袁宏道墓被挖,里面没有骸骨,只有一枚碗大的铜钱,从此袁墓荡然无存,墓前的一个香炉被村民保存,后来交给了政府。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当地一个刻碑人覃明祥,平生喜爱三袁文章,知袁宏道墓与碑毁弃,立志要为其重新修墓立碑。那一年,他做好了准备,只待大寒节气,便开始动工。一个寒冷的冬夜,老覃步行到白鹤山承包人老唐家,与他商议此事至半夜,手持电筒返家。见前面有一堰塘,便到塘里洗手,将电筒置于堰边小石桥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在电筒光处,依稀看到石桥上有字迹,再细看,石头上分明刻着“袁公宏道墓”字样。他以为是梦,捧水洗净石上泥沙,此墓碑文记载确是袁宏道与夫人李氏合葬之墓碑。伟大的袁宏道墓碑,竟然成了一块过路垫脚的石板,一代文曲星英名,碾为尘泥。而这莫非不是袁宏道在天之灵指引老覃,念他诚心,让他在立碑前夕,发现了这块丢失已久的墓碑?这真是太传奇了。荒垄穷泉处,下有锦绣人。三袁文章,横空出世,雄怼摹古,力断沉疴。性灵之说,惊世骇俗。曾是文才盖世之辈,天下仰慕之雄,叱咤风云,文坛绝响。这荒僻之角,荆莽之地,也许是他早已预料的归宿。 “坐久衣粘石,人归雪满窗。看云开竹户,会境写花幢。手把枯藤去,孤清鹤一双。”(袁宏道)
崇湖,近十万亩的湿地和两万亩水面,数十万只水鸟和奔腾的鱼群飞舞、跳跃,钻入舞动的荷荡和芦荡中,湖波喧豗,震撼着远方的堤岸。鸟群与浪花嬉斗,在莽莽的旷野里颤悠。白天鹅一排排落在水面,紫水鸡一群群行在蒿丛,野鸭仿佛黑云滚滚,在无故的惊慌中冲向天空,又噗噗滑入水里。
春天,我在油菜花盛开的湖畔垂钓,芦芽刚刚钻出泥土,蒲草生出新叶,在水面上闪动;夏天我乘小舟驶入荷花深处,肥大的荷叶和莲荷是六月盛夏最浪费最奢侈的泛滥。在它们的下面,会有水鸟的窝巢简单地编织在蒿蒲上,水底的黑鱼会跃起,吞吃黄嫩的雏鸟,亲鸟便与黑鱼展开殊死的搏斗。湖心一个荒弃的小岛上,人去屋空,因为太多的鸟抢占了这个小岛,树上、屋顶甚至屋内,全是白色的鸟粪,像是陈年的雪凝固在这个岛上。窗户里,到处是鸟巢;秋风中的涛声变凉了,莲荷一夜老去,蒹葭苍苍摇晃,在芦花飞散的波涌中,天空被秋云狭长的幽影挤得面目黢黑,接着候鸟不请自来。它们会准时出现在这片水域,像忠诚的情人,一年一度地叩访此地,并得到最安全的庇佑。它们心中的诗与远方就是崇湖湿地。芦花惊绽为候鸟的羽翼,而冬野的温暖来自这些陌生的鸟影和清唳。远方飞来的精灵,落入崇湖,即与湖水融为一体。万里行脚,终有尽头,西风瑟瑟,风尘嚣嚣,沧海淼淼,雪波滔滔。它们降落于梦中念想的崇湖湿地,在温暖的芦花中起舞高歌,向这汪美丽宽厚的湖水表达着它们的感恩。
崇湖是候鸟的天堂,是它们南迁之路上的庇护所。崇湖不仅是国家湿地公园,还入选了国际重要湿地名录。“崇湖国家湿地公园”巨大石碑上的字,为我所题,崇湖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喜欢它的天荒水寂,喜欢它一览无余的湖风,夏日连天的莲荷,冬天遮天的候鸟。崇湖有水生植物四百三十种,鸟类一百五十八种。
黑翅长脚鹬是莲叶、芡实和浮萍上轻功十分了得的神鸟,在水面动荡的叶片上如履平地,它夸张的巨大足趾、红蓼似的大长腿恍似外星生物。它别名红腿娘子、高跷鸻。
紫水鸡在崇湖随处可见,我在云南云弄峰下的西湖第一次见到它,惊为天仙。这种罕见的秧鸡,羽毛紫蓝,嘴红色,头戴小红帽,身上五彩斑斓,如矿石颜料所画,像金属和宝石一样闪耀在沼泽地上。它被称为紫霞仙子,是公认的世界最美水鸟。
另一种崇湖的仙鸟水雉,同为涉禽,别名凌波仙子。水雉可在菱叶上行走,又名菱角鸟。它们凌波疾行,又凌波飞翔,在水面上拖着超长的尾翎,像是传说中的凤凰,它们飘逸的身影给湖泽增加着几许魔幻浪漫的风韵。
被称为鸟中“大熊猫”的青头潜鸭,某一天迁徙到崇湖,便改变习性,永远滞留在这里,由候鸟成为留鸟。这种并不起眼的候鸟,由于过度捕杀而成为了极危保护动物,一级保护野生动物。青头潜鸭头上的绿色光泽最为显眼,它曾是候鸟中的常见品种,对野鸭的捕猎,曾是湖乡雪季的常见景象。一丈长的土铳,数人抬着,在未结冰的湖面上,一声铳响,硝烟腾起,湖面上便铺着一层中弹的野鸭。现在,它成为了极度濒危鸟类,但如今自由生活在崇湖的青头潜鸭有一百五十七只,全世界仅剩不到一千只。
崇湖晋升为国际重要湿地,国家一级保护鸟类有青头潜鸭、黑脸琵鹭、东方白鹳和黄胸鹀,国家二级保护鸟类小天鹅、白琵鹭、斑头秋沙鸭、白腰杓鹬等十多种。
崇湖又叫“沉湖”,是地质演变下沉形成的湖。听崇湖的老人说,在崇湖湖底,有一个或者几个村庄,有青砖、墓碑,有完整的庙宇和亭子。捕鱼人经常网起来一些老建筑构件,或断砖残碑。有人亲见挖藕人挖出一具棺木,大棺套小棺,古尸官服官帽,铜扣金牙。
公安因地处云梦古泽,地基松软,千百年陵谷巨变是常事。当年我在县文化馆,考古的同事就主持挖掘过湖区水中的一座石牌坊,构件堆放在文化馆大院里,十分完整。这块沉陷的土地,埋入水中的,也许是另一部公安历史和县志。湖泊是大地的废墟,江河也是。许多沉入水底的城池与人烟,是地球灾变的结果。
玉湖,是我肩挑背驮的湖泊,是我少年汗水的长路。扁担、镰刀和绳子,没入芦荡荒旷之中,白鸟翮风,烟波野水,菰蒲摇飏,夕阳送归,星光陌途,萧萧雁鸣。玉湖是我少年梦想和眺望的窗口,那片在黄金口对岸的苍茫湖泽,在我的记忆中淼无际涯。我以为,过了虎渡河,世界就是由湖泊组成的,我们没有到达过玉湖的西岸,它应该没有岸,它的湖水,它的滩涂和沼泽,一直铺向世界的尽头。没有人烟,没有村庄,没有鸡狗和道路,有的是菱荷,是苇蒲,是草滩,是鸟群,是捕鱼的舟帆和船头懒懒的、蜷着脖子的鸬鹚。
我们去玉湖主要是砍青,扁担上挑着两根绳子,绑着镰刀。砍青是在四五月间的星期六和星期天,而暑假时,两个月都得去砍,砍青就是割草,沼泽地上的荒草大约一尺左右,我们天刚蒙蒙亮就得出发,结伴而行。过渡后至少要走五六里地,才能找到一处别人未割的地方开始下镰。十来岁的年纪,也得割三四十斤。对小镇上的孩子,镰刀有时会割到脚,有时会割到手。用草编织成绳子捆扎好,挑回来后,第二天一早就去排队卖给搬运站和县装卸公司来此收购草料的人,他们喂有大量的骡马和驴子。根据收草人定的价,一斤草不过一分钱,也可能给你八厘。比如草不新鲜、湿水过多,有杂质等等。
我记得在玉湖的某个地方,在连天荒草中间,竖有一个细瘦但很高的铁塔。铁塔不知何人所建,有何作用,塔已生锈,但仍然屹立在草滩上。我每次都会爬上那个光秃秃的、孤零零的铁塔,在平原湖区长大的孩子,这里就是登临最高的地方。往东看,能看到更远的河流和村庄;往西,依然是缥缈浩瀚的波浪与湖烟。在塔上,视野竟那么宽阔高远,漫无边际的玉湖,一片片芦荡之后,又会是另一片乌泱泱的芦荡。一层层粼粼的波光,在太阳下像熔化的金子,云烟散尽,又被波涛卷起。这些滔天的大水,就是我们想象的源泉。
玉湖,因其色如玉而得名,是公安四大淡水湖之一,如今只有一万五千亩,但我们的少年时代,也许比这大十倍。玉湖古名长湖,清代诗人袁照在《过长湖》中写道:“水阔天渐低,风轻云将起,回顾湖上村,如坠烟波里。”另一位清代诗人毛家槐写长湖的诗曰:“维舟湖畔暮云深,近水遥山客正临。无限风烟迷古渡,几多意绪触寒砧。”
玉湖是佛教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的故里。
看清同治本的《公安县志》地图,公安县浸泡在满荡荡的湖水之中。牛浪湖与栀子湖、陈家湖、戴家湖相连,秉湖、长湖、均湖、上纪湖、下纪湖、桂湖、王家湖也相连,几乎占领了半个公安县。陆逊湖和王茂湖、李林湖、下九湖、上九湖及平湖、柳浪湖相连,又挤满了整个虎渡河东岸。如今,有北湖,而没了南湖,更没有上、下纪湖,上、下九湖。管田湖呢?柳浪湖呢?平湖呢?李林湖、王茂湖呢?陈家湖、均湖呢?还有清县志提及的白莲湖、成阳湖、白水湖、磨子湖、荷叶湖、瓜子湖、花湖、熊家湖、洪家蔡田湖、车台湖、黄田湖、赵家湖、孙田湖、蒲家湖、葛公湖、斌石湖、大鲸湖……全都成为了田畴和村庄,道路与城镇。
消失或变化的湖泊,最为不舍的是明末三袁隐居的柳浪湖,据考证,柳浪湖有一点孑存在如今的柳浪湖公园的千亩水面里。
万历二十八年秋,袁宏道回到家乡公安,购买了城郊西南柳浪湖部分湖面及田产三百亩,“络以重堤,种柳万株,号曰‘柳浪’。”还建造有柳浪馆,楼、台、亭、榭,菱、莲、鱼、茶,幻若仙湖。袁宏道在六年的乡居生活中,写有大量诗文,还编撰了《公安县志》,但县志尚未付梓,便毁于祝融。后人将此地的“柳浪含烟”列为“公安八景”之一,以示对袁宏道中郎先生的怀念。
袁宏道关于柳浪湖的诗颇多,如“一春博得几开颜,欲买湖居先买闲。”“记取柳浪湖上月,隔花呼起放生船。”“柳浪湖上深更月,料得诗魂近水行。”“碧溪影里一僧归,漾得云光上衲衣。记取柳浪湖上水,縠纹风起鹭鸶飞。”“柳匝层层水,花纷曲曲堤。古藤随意拙,熟鸟任情啼。”“饶水饶烟地,临花临柳居。”“西风索莫午烟迟,一万垂杨袅袅丝。”“沙碧水清云潋潋,禾花将绽藕花衰。”袁中道关于柳浪湖的诗文也不少:“月溪千亩净,风柳一湖摇。”在他的《柳浪湖记》中,有这样的记述:“……柳浪汇通国之水,穿桥入于斗湖。柳浪实湖也田之,然常浩浩焉。”
到了清时,柳浪湖依旧,波涛仍在,柳枝尚垂。清代诗人侯家光在《柳浪怀古》中写道:“柳浪湖上柳如烟,柳浪湖下浪接天。浪花柳絮交春色,沿湖多泊钓鱼船……三百年来景物非,人去亭空水四围。君不见湖柳不是旧时腰,年年风雨停野桥。惟有三更湖上月,曾照先生贮诗瓢。”
如今,不仅三袁成为了往事,柳浪湖也成为了往事。柳浪远去,逝者如斯。
杨家湖也是往事的一部分,它跟玉湖一样,是我少年生活的重要记忆。
多么遥远的时光罅缝里,只有我能看到,一个手持渔竿、腰系渔篓的赤脚少年,在绿色漫涨的湖风里奔跑。湖畔的阳光在夏蝉嘶叫的正午,被湖风吹柔了。少年是野生的少年,他孤独快乐,掰芦笋、剥茭白,吮着手指被芦叶划开的伤口,站在高埠的柳荫下。他捉鱼、钓鱼、钓蛙、钓鳝、采莲、摸蟹、踩藕带。在雷电中躲进鸭棚,闪电从棚子上掠过,击中了草滩上的牛。雨声轰响的湖面,被无端的激愤搅起翻滚的巨澜。在荒僻、粗虏、无助的旷野,少年将他的命运交给了狂暴的自然。
一切销声匿迹。
杨家湖距黄金口四五里地,是垦荒的湖南人聚集的地方,湖水跟玉湖一样浩渺神秘。在那里的夏天,有时一天能釣到十多斤黄壳鲫鱼。我见过杨家湖沟汊里游动的一条约两米长的大青鱼,这样的神鱼青杠杠的,令人恐惧。我直愣眼睛,看它悄无声息地游进大水深处。秋天,是钓秋黑鱼的好季节,秋黑鱼筷子长,是当年出生的鱼,在荷叶和水草的空白处“晒花”。它们会在水里一动不动,钩上放的是大蚯蚓,秋黑鱼吃食贪婪,钩一放下去,它们就会叭地一声,将钩吞了。到了晚上,一定是满满一篓,吃不完,就晒干了留着少菜的冬天吃。我还在夜晚跟着父亲一起去捉龟,乌龟在秋天稻谷成熟时,晚上会爬上田埂,吃垂下的谷穗,可能没人知道,乌龟是吃谷子的。这时候,你打着电筒在田埂上找龟,踩到硬物,一定是龟。杨家湖的鱼在我们游泳嬉浪时,会跳上岸来,我捡到过鳊鱼,也捡到过跳上来的鲤鱼。在缺少肉鱼的年月,杨家湖几乎是我们所有优质蛋白质的来源。
在武汉或是神农架,少有吃到来自公安的水产品,可是家乡没有忘记我,快递给我陆逊湖螃蟹。陆逊湖螃蟹是全国品质最好的蟹,因为水好。我饱啖沉醉,这是秋风送来家乡最美的赠礼。白肚、青壳、金爪、黄毛,一只有半斤重,膏厚黄肥,食赏双佳。清甜味醇的蟹,里面浸沁着儿时啜饮的湖水,还有渐渐疏淡的乡愁与乡情。
“蛙鸣宿雨催春老,鱼跃东风引浪长。”“梨花雨涨春流疾,柳絮风飘画桨轻。”“芦花明白迷归雁,沙渚轻风漾鱼舟。”“月色生红浪、湖光露白莲。”“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蘋花开。”“霜寒远树千村暗,月冷平湖一镜明。”“孤舟难泊岸,远水欲沉城。夜半寻津济,烟中菰火明。”清代诗人弁治瀛曾对公安有句云:“棹泛朝云,法海之钟声遥应;网晒夕照,锅山之草色平铺。雁声达江管之浦,渔歌彻湖尾之滨,亦湖乡韵事也。”这些诗文都是对公安湖泽的赞美,古老的景色与诗意,依然葱绿漫漶,泻染至今。
有条河叫虎渡河
河流是大地的创伤,也是大地的血脉。横亘在公安水乡平原之上的这条河流叫虎渡河,正是在无数次洪水的啮噬、践踏和蹂躏中,在凶猛的杀挞掳掠中成为如今的模样。为了生存,地处低洼水泽上的人们,开始挽堤筑垸,阻挡洪水的侵蚀肆虐,不能让村庄和人畜被大水湮溺。
我喜欢“春水”二字,再加上“涣涣”二字:春水涣涣,这正是我想象和沉浸的思念。我出生在虎渡河边,那一年冬天,河里可以走汽车,冰凌之厚,前所未有。在我十四岁见到滔滔长江之前,我以为虎渡河是天下最大的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虎渡河的模样。她热闹,她汹涌,她清澈,她宽阔,她是我们生饮的水,是玉液琼浆,玄醴香醪,大地佳酿,是我们生命的滋润和风尘的洗濯处。
岸边的野樱花、桃花、杏花,在春风摩擦的亲昵位置互抛媚眼,就像是路遇的乡亲在寒暄,也作为河流蜿蜒澄静的衬托。一头黄牛站在河滩上反刍,一群羊在风中疾走,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帮助河流成为风景。在河堤上,竹园、柳林、杉道、草滩、庄稼,随着河流蔓延。从大堤朝远处看,肥厚奢华、汹涌澎湃的油菜花才是春天的奇观,挟着黄色火焰的响声跃过河流的堑壕,奔向更远的平原,没入春烟深处。一条机渡船发出的声音如此寂寞,来回在两岸穿梭;一只微小的鸬鹚舟,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仓库里翻出的画片,出现在滩头,这是我们小时的景色。更美的景色是这样的:小船盖着船篷,船篷被雪紧壅,泊在沙洲,河上岸上,全是积雪——这个镜头一直留存在我心中的一角。但我须踏着深深的雪,去河边挑水或淘米洗菜。河面上冒着白茫茫的雾气,接着一两只野鸭在远处浮泅着,见人来了,快速潜入水中,又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听到了野鸭清寒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叫得天荒水远。
冬天裸露出河底的沙滩汀渚,一个个伏在浅水里,好像溺毙的怪兽。只有当桃花汛暴涨的时候,河流才会恢复她丰腴盛大的模样。如今因为不时断流,河流瘦小,失去了往昔的威仪,甚至没有了涛声,踞蹲在平原的狭缝里,像偃息的闪电,不再显示她摧枯拉朽、吞噬一切的力量。在时运的冷落中谦卑、克制,蜷缩在历史的角落,没入沧溟的时间。一条被推上坡岸的老船,像是某个回忆的悲壮部分,像是天空下蓝得发烫的追念。可是,这条美丽的河流,像一条大鱼,游动在烟水苍茫中,依然是我所有闪光的乡愁。一群群白鹭是不离不弃的子民,它们翅膀的扇动,让这片锦绣大地的美更加高远无垠,深邃迷人。
虎渡河是一条野河,因为水运的衰微,几乎被人忘记和忽略了。随着三峡大坝的建成,河水变小变缓,沦为季节河,冬季不再成为航道。那些在长江、川江、汉江和洞庭湖等地跑船的船民,不再在这条河流的码头上猫冬,修补他们的船帆。他们彻底地消失了,与他们一同消失的,是青石码头上洗衣的砧声、纤夫的号子声、渡工的桨声,还有小火轮犁开波浪行驶的机器声、停靠码头和启碇离港的汽笛声。
虎渡河是一条缩小版的长江,虽是长江的支流,也不注入长江,而是由长江水倾泻其间,简直是倒灌,然后疯癫地窜入洞庭湖。原来,它不过是一条消化长江洪水的走廊,是一条凶险之河,借道公安县境,给两岸人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这条向南流淌的河流,它的暴虐和柔情让我又爱又恨,恨爱交织。但更多的时候,我爱她,对于公安人,她就是养育无数生命的源泉。选择与什么样的河流为伴,是一个人的宿命,就像你不能选择母亲。在我为公安所写的赋文中,有许多文字对她赞美也同时怨怼:
“……挽垸为家,击壤为歌,与水搏命,子孙不怠。以苍灏之气,承慈母之怀,筑桑溪苇岸,村烟渔火,鸿蒙摇影,接魂弄色,谷禾菰蒲,景绝四邻……真正草木榛榛,人情彬彬,山河灵秀,风俗敦庞。”“蓄霓霞云气,铸藻绣文章;得烟水之哺,造富乐之邦。百湖之县,鱼米之乡,尧舜古风,厚土百丈。秀者事诗书,魁垒昂然甲三楚;朴者勤稼穑,秋社欣意开佳酿。菱蕖描珉璆翠湖,黍稷覆锦绣花径。麦浪荷焰,为风物大制;碧波金畦,是丹青巨匠。不逊桃源天境,更有水韵公安。春潮砉砉引乡愁,欵乃一梦是江南。”“水常割城掠地,其史以水为惧,以水为害,苦水久矣。夏汛暴涌,白浪狂突,云昏天回,惊魂难定,黎民为鱼鳖,生灵遭涂炭。民倚大堤为长城,堤护百姓以存亡。保境安澜,为民御灾,唯一堤耳!”“昔时此地,螭蛟泛滥,狂悖凶慝,恶浪喧虺,浊流澎嚣,水漫四野,毁田殁舍,倾城破垸,饥溺遍野,何来安澜?幸有荆江分洪工程,浩然横亘堤畔;三峡大坝巨龙,镇澜伏魔神将。绿天红雨,花踪满蹊。风光韶秀,天净沙白。长堤岿嵬,金汤永固。好景应当歌,盛世才安澜!”
公安这片水乡大地,就是史书上说的云梦古泽。《周礼注疏·职方氏》有云:“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其泽薮曰云梦。”云水之梦泽,广袤苍莽,碧雾笼罩,生命勃发,奇风蜃景,异彩纷呈。为百湖之县,百河之境。河湖港汊,是其地貌特征。河流将这块平原分割成无数岛屿,只是因为河流不宽,我们没有一种在岛屿生活的感受。在桥梁稀少的年代,我们的出行,全靠渡船,有时一天要过数道河,涉数条水。
北宋仁宗皇帝有一次问公安大学者张景:“卿居何处?”张景答:“两岸绿柳遮虎渡,一湾青草护龙洲。”皇帝又问公安人吃什么,张景答:“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公安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安宁之邦。可惜好景不长,南宋一一六八年(南宋乾道四年),荆江大水,湖北路安抚史方滋“使人决虎渡堤以杀水势”,于是虎渡口向南泄水,泛滥成灾,虎渡河借凶猛洪水四处扩张。后又遇吴三桂扒矶,《楚北水利堤防纪要》载:“虎渡口,旧两岸皆砌以石,口仅丈许,故江流入者细,自吴逆蹂躏,石尽毁折,今阔数十丈矣。”吴三桂扒河口,为阻滞清军的进攻,但遭殃的是两岸百姓,致使虎渡河吞噬沿岸田舍,张开了血盆大口,更加肆无忌惮。
扒河引狼入室,虎渡口逐渐扩大,洪水屡屡为患。公安县铸巨型铁牛一尊置于大堤上,以镇洪魔,并改虎渡口为太平口,以杀“虎”威,祈求平安。如今的太平口已经建为秀美景区,“太平口”三字镌刻在一尊巨石上,三字为我所题。
关于太平口,我从小听到的故事是:一个叫杨令公的湖南将军带兵攻打荆州城,在虎渡口扎营时,军师说此地不可久留,羊留虎口,凶多吉少,不死也要脱层皮。杨将军遂命令人马开拔,迅速过江打荆州,结果因城内守军早有防备,杨将军部下死伤无数,败退江南。返回虎渡口时,他传下一道命令:从今以后,这里不准叫虎渡口,一律喊太平口,违令者斩。
《荆州府志》记有虎渡河之名由来:“后汉时郢中猛兽为害,太守法雄悉令毁去陷阱,虎遂渡去。”另一说为:“孝子施宜生过此,虎感其孝,负子渡河以避之。”如果古人真看到群虎渡河,我以为那是滔天浊流的幻景,洪水暴虐的隐喻。
没有一条长江支流是由长江注入,这条地处北纬三十度的河流,有她的奇特神秘之处。河流,陆地表面线形的流动水体,源头一般发源于高山,无论是长江、黄河,还是亚马逊、尼罗河。但是,虎渡河却发源于滚滚长江,不过百十公里,却暴怒无常。
出生在虎渡河边的明末公安文学家袁中道的《澧游记》中形容虎渡河“仅为衣带细流”,这大约是明时的真容。公安县的清朝全境图表明,虎渡口至我的出生地黄金口主流经今荆江分洪区范围(深渊口),从黄山东入湖南境称为东河,是虎渡河的支流;另一支从黄金口直下孟家溪、新剅口、郑公渡、泗水口进入湖南境内,称为西支,又称沱水,是主流。今金狮、玉湖、东港一带全是由大小湖泊串通的湖网地带,如王家湖、上纪湖、桂湖、下纪湖、均湖、长湖、马长巷、东湖等,互相串通在港关以上苏家渡入洈水河。但后来历次大洪水,支流成为了主流。
如今的虎渡河流经湘鄂两省,全长一百三十七公里,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开始冬季断流,在我的老家黄金口,常年有疏浚船作业,从河道中抽沙排入大堤内的湖塘中,我家旁边几个波光粼粼的小湖被泥沙填平,这些泥沙来自长江。
关于虎渡河过去为“衣带细流”,在我母亲的讲述中是真实的,她告诉我,老辈人说,他们可以在两岸抽烟借火,递个烟袋过去的宽度,这不是一条水沟么?
我小时候的记忆中,除了湖南来的货船外,就是四川的船。湖南货船常常是一船一户,船体油漆闪亮,收拾得清清爽爽,湖南人爱干净;而川船破席烂篷,少有油漆,船上全是男性船夫,一个个包着头帕,大裤衩,有时赤身裸体在船上扳舵,拉纤的纤夫也是一件短裤。湖南船家的孩子会与我们玩耍,也会邀请我们到他们的船上做客,但必须将鞋脱在船头,船舱里漆光金黄,一尘不染。四川船夫不会与当地人来往,他们停泊后,就到岸上茶馆喝茶、听书。到了夏季,河上洪水漫溢,破堤溃垸,会淹没河边的街道。河中漩涡翻滚,巨浪滔天,河里会出现漂木、穿架子屋(有时是整屋),出现死尸(我们叫泡佬),大人告诉我们,这是发川水,盖蛟,也叫走蛟。我们却不害怕,夏天基本在河里玩水嬉闹,因而每年会淹死人,大人若知道我们在外面玩水,回家定是一顿好打。夏天河水浑浊,挑回的水必须用明矾搅拌沉淀泥沙才能用。在十几岁前,我们是不喝开水的,河水直饮,现在这条河的水依然可以直饮。
因为是季节河,随长江水位的涨退,到了冬天,水枯了,在河边的一些码头,停泊着许多不再行驶的船。我家乡黄金口的河堤上,冬日的阳光里总有一些补帆的女子,岸边是敲敲打打修船的人。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晒得黧黑。等到来年四月桃花汛下来,船也就活了,然后各自升帆,各自东西。
水运兴盛的年代,虎渡河沿岸的小镇都出现过异常繁华的历史,被称为“小沙市”、“小汉口”的不少,如弥陀市、黄金口、闸口、南平和湖南安乡、澧县的一些水码头。船可以进入洞庭湖沿岸,湘、资、沅、澧各条河流,包括岳阳、益阳、长沙。我后来工作的水运公司,专门运砖瓦去长沙,然后从汨罗江带回一船黄砂,汨罗江的黄砂是湘鄂两省最好的建筑砂料。
虎渡河因是连接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主要河道,从三湘四水来的货物,木、竹、漆、篾器、茶叶、干鱼、板栗、李子等,都经此河流向长江。而从四川、湖北、河南、下江来的各种货物,特别是日用杂品,又同时送抵洞庭湖区乃至更远。热闹非凡的码头,志书上称为“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 仅黄金口码头就曾千帆林立,河滩上、河堤上到处是堆积如山的货物。搬运公司是最繁忙的,他们的马厩、驴圈全是拥挤的牲口,我们小时候会到湖里割草卖给他们,以赚取微薄的学费和生活费。
汹涌的河水完全是长江的汛水,常年冲刷河岸,掏空河堤,以致河流增宽,河堤年年加固,汛期年年抢险。在黄金口码头,与水相近的岸边,多是倾圮的墙基、断砖碎砾、锈蚀铜钱历历在目,有的墙基还非常完整。我母亲说,黄金口沿河过去是一排排吊脚楼,居民在后门用吊桶打水。后来,这些吊脚楼就被汹涌的河水吞噬一净。大约是一九四八年,我母亲去码头的街上帮我父亲买烟,第二天,就听说崩岸,河边的一条街,十几家吊脚楼在半夜突然崩坍进了河里,睡梦中被大水卷走,几十人无影无踪,她至今能说出那些失踪者的姓名。在河边的瓦砾、墙基和一些残存的河埠条石中,可以想象当年这个小镇曾经有过的繁华和古老,也曾发生过的残酷的沧桑突变。
百多公里的虎渡河流域,是与川湘鄂三省的江河紧密相连的,船帮众多,跟河水一样到处流动。据当年水运公司的老船工说,这条河有五邑帮、衡阳帮、荆宜帮、湖南帮、天门帮、九里帮、黄帮等船民帮口,各种船如湘驳、乌江子、湖南倒扒子、铜勺子、麻洋子、五板子、七板子、舵笼子、丫梢划子、松滋葫芦子、浏阳铲子、蛾眉豆、荆帮划子等不下几十种船形来来往往,各种口音的人熙熙攘攘,舷摩桨击。
船数湖南的倒扒子最多,规格因地而异。有临湘的、长沙的、湘乡的、湘潭的、衡山的、捞刀河的等等。这种船可以两头航行,吃水深,适应性强。我至今还记得“倒扒子,两头尖,有水能上天”的歌谣。最好看的船要数五板子,时常看见竖着高高三支桅杆的它,扯起三张大帆来,航行在虎渡河中,真是仪态万方,风情万种。难怪如今的画家们,若画起江河行船,依然要画上早就退出河流历史的帆桅,这种凭借风力航行的古老帆船,有着与江河更为亲密的关系,没有它们,江河上会缺少点什么。最小的船要数篾货帮的船,它是本地的一种小船,篾篷,常独来独往,夜泊时也不与大船扎堆,船头船尾盖得严严实实。它主要载运一些竹制品,而船主在没事时也爱在舱里编一些筐篮之类的篾货。
到了四月,春水涨了,河道通了,小火轮要开班了。在没有汽车的年月,小火轮是人们出行的唯一交通工具,在虎渡河流域大抵如此。小火轮开班,是沿岸人们一件盼望已久的大事。通常航运公司会在沿岸各小镇张贴海报,告知船期、班次。来往于虎渡河上的客轮有公安的、沙市的和湖南安乡、津市的。虎渡河沿岸的码头大多在七八公里左右的间隔,好像很早就规划好了一样。小火轮载客百十来个,上下两层,不紧不慢航行于夏季的汛水中,汽笛亮堂,船体稳当,河风拂面,神清气爽。沿岸风光,千娇百媚,村庄田舍,白鹅黑狗,柳浪芦洲、草滩牛群,一路逶迤跟随,一路依依隐去。船头或跳出白鳞大鱼,船尾或鸥鸟翩飞伴航。若是细雨飘下,河上雾气濛濛,纱幔一般笼罩的河堤和田野,更加青葱翠绿。沤肥的柴烟在村庄弥漫,鸭群在岸边留连,呷呷大叫。寂寥烟雨中的水乡平原,闪耀着幽幽的雨光。河流弯曲伸展,似乎没有尽头。
虽然如今有了高铁和飞机,出行再远也是朝发夕至,但无法与慢悠悠的小火轮媲美,那是一种真正的生命享受。我在夹竹园读高中,黄金口到夹竹园,水路十五里,票价两毛,不分上下水,但我没有坐过一次小火轮,都是徒步上下学。只是后来参加了工作,才能坐上这种高级奢侈的交通工具。最可爱的是,在小火轮上可以吃到三毛钱一碗的红烧肉加米饭,而且米饭不要粮票。
说到虎渡河,不能不说公安“三袁”,那是虎渡河的骄傲。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这三位晚明时期的大文学家,以他们独抒灵性、不拘格套、领异标新、惊世骇俗的文章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一个令人眩目的高峰。这三兄弟从孟溪扬帆启航,自虎渡河走向长江,走向京城和江南。做官也好,著文也好,他们始终保持了虎渡河一样的品德和灵慧。三袁多次提到他们家门口的这条河流:“至虎渡,即古所谓‘两岸绿杨遮虎渡’也。地多水,宜种杨柳,他树不植也。”“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茂树清流,真可销夏。”
虎渡河虽是一条有杀气的神秘之河,水患之河,但也锤炼了虎渡河人不甘屈服的倔强性格,你淹你的水,我筑我的堤。硪歌高亢,田歌悠扬,永不言败,百折不挠。这个富饶的鱼米之乡,就是靠这条亦刚亦柔、喜怒无常的河流浇灌滋养。好在有荆江分洪工程和南北二闸的坚强守护,保境安澜成为了今天的现实。
在北闸长龙般的闸顶信步,或在巍巍长堤上行走,你能看到堤垸内庄稼如大海般宽阔无边,葡萄被河流的汁液充满,荷花和桃花鲜嫩的颜色像经过了波浪的洗濯。清凉的河风,洇润着村庄之上升起的炊烟,它们曳荡着,进入了谷穗深处,我听见露水像天泉滴落在河面上的声音。
虎渡河,流淌在游子心中的母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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