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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读一读红安籍军旅作家李骏的《西北望》
湖北日报客户端 2024-07-07 14:23:50

李 骏

张副院长儿子军校毕业时分到喀什的消息,在单位一度成为热闻。

为啥呢?因为在多数人的眼里,张副院长当了一辈子领导,又只有一个宝贝孩子,儿子毕业分配这样的终身大事,怎么也不至于跑到遥远的边疆去吧?

“错了!”有人说,“那种现象可能只会出现在二〇一三年以前。十八大后,这一切该变样了。”

我与张副院长是同事,在一个班子里工作。知道他儿子分到喀什的消息时,正好是他儿子到单位来找他。在电梯口,一个高高大大挺帅气的小伙子,特别有礼貌地问我:“叔叔,你知道张恒的办公室在哪层楼吗?”

我与张副院长办公室相邻,听到他直呼张副院长其名,便多看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一脸真诚的笑容,不像没有修养的孩子,我便觉得此人与张副院长不是一般的关系。于是问他:“你是他什么人呀?”

他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叔叔,我是他儿子。”

这下让我吃惊了。我知道张副——我私下一直这么称他——有一个儿子,没想到这么秀气。因为张副院长自己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生个儿子居然这么清秀!

我于是连忙把他带到张副院长的办公室,笑着对张副院长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差点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与张副院长虽然同事多年,感情也很好,但私下里两家人从来就没有聚会过。张副院长笑着说:“他十八岁便上大学,在外地上军校,我也是难得见一下。他是我家的客人,正常嘛。”

张副院长笑得很有力,看上去为儿子骄傲。他儿子也咧着嘴笑了,要给我倒茶,我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聊,你们聊。”

张副院长说:“这不是毕业了吗,马上要分到外地,说到我单位来照张合影照。一会他对象也来。”

我笑了说:“呀,这方面倒超出你了。这么早就有了对象。”

张副院长笑着说:“是他高中同学。两个人在上大学后才好上。女孩在北京上大学,儿子在长沙上军校。这次正好回来,儿子毕业了,女孩即将读研,两家家长准备见个面。”

我说:“好事啊。”

张副院长的儿子对我敬了个礼说:“谢谢叔叔。”

我这时才知道张副院长的儿子叫张扬。便问他分到了哪里。他说:“喀什。”

我一下怔住了。那地方,不是我年轻时曾经守过的地方么?

我说:“去那么远啊。”

张副院长说:“他自己选的,说要去基层建功立业嘛。”

又聊几句,我便借故离开了张副院长的办公室。

出了门,我心里的问号拉得老长。心想这张副院长的心可真大啊,就一个宝贝儿子,真的任他选择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不过说实话,如果不是张副院长的儿子,我与他可能永远就只是一般的同事。同事同事,一般都是同过几年的事,然后淡然分开,各自安好。

说起来,我与张副院长虽然在一个班子里几乎天天见面,但对彼此的家庭并不了解。

这是城市人的通病,到了一定年龄,大家一般都不喜欢打探别人的生活,因为那是别人的隐私。有时就连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左右邻居,也不知道人家都是些干什么的。在单位呢,以往那个年代大家还偶尔聚一聚,喝点小酒,吃个烤串,一高兴就家长里短,对于谁家什么情况,都一清二楚。后来,禁酒令一颁布,大家下班回家,各找各妈,加上改革,同志们调来调去,谁也不知谁去了哪个单位。哪个单位属于哪个部门军种,都搞不明白。即使是一个单位的,都是新成员,工作、开会在一起,人家不开口,谁也不会去主动了解别人的情况。要说有点了解,还是要通过微信。现在微信这么发达,一微网天下。

比如,当你看到身边有人在朋友圈里为别人点赞,才知道他们也是朋友,但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或者对点赞的人也不喜欢,于是准备也点个赞的想法瞬间就没了。再比如,微信圈点赞似乎也有些世俗,拥有资源的人当然获赞比较多,没有资源的纯属自娱自乐,像是宣示领地似的。

再比如,微信圈那些当领导的,特别是领导当得越大,他们在微信圈公开发东西就慢慢减少了,甚至干脆就不发了。即使发个微信圈,也在加微信时将别人的设置权限设定为只聊天。因为朋友圈里的人,并不一定都是朋友,所以宁愿做个“潜水员”,最多点个赞。除非有人不在意,在朋友圈里发消息,才知道对方爱好什么,在干什么。到了单位,各管一摊事,大家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谁也不愿去多问别人什么。

我和张副院长也大抵如此,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张副院长从来不发朋友圈,所以想通过他的朋友圈来了解他,那是做梦。我与他不同,我这个人直来直去,过去经常发朋友圈,而且都是原创,以朋友的话说,全是正能量。即使是家长里短,我也能从中提炼一点东西,喜欢给人一点小小启示。这样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几乎全都展现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个别老领导看了,会提醒我:“你也是个小领导了,少发为好。别让人揪住什么辫子。”但更多的人看到我不更新,便会发信息问最近是不是太忙。反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快餐时代的朋友圈,往往是经不住时间的考验的。

说起我与张副院长,当年都是一起到新单位来任职的,都从机关下放到基层。遇上一个好的时代,大家都想干点事。但来到新单位,最大的事就是处理旧问题。旧问题都是难问题,硬骨头。这真是一件极为挠头的事。张副院长分管后勤,他的工作与我分管的纪委工作因历史遗留问题的纠治与整改,经常要产生交叉,两个人便时常在一起了解过去情况,研究解决办法。从张副院长身上,我看到了他比一般人没有的担当,对任何事,敢于拍板也勇于叫板。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大不了这个官不当了呗,做事要对得起良心”。我对此尤其钦佩,觉得他的性格与自己对路。

除此之外,他看上去波澜不惊,水波不兴,没有多余的话。我俩也从来不聊彼此工作之外的内容,比如家里都是干什么的,自己走了什么样的路,媳妇孩子情况怎么样,诸如此类好像排不上队。

但直到张副院长的儿子突然去了新疆喀什,我俩忽然就走得更近了。因为二十五年前,我就是从那里当兵考出来的。因此,张副院长对那个地方的关心,超出了对任何一个地方的重视。

儿子去边防报到后,张副院长就不时问我那里的气候、风俗及军营的情况。有时在饭堂,有时在楼道,有时在开会回来的路上,有时在检查基层落实的空隙。为了不让他担心,我一般都会挑好的说。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各方面条件都好,但对于边防,虽然那里现在物质条件与生活条件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气候条件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危险永远存在。

张副院长是个有情怀的人,他觉得儿子去了边防,为祖国和人民守卫疆土,是一种幸运。因为儿子张扬的情绪时刻鼓舞着他。他儿子的话,也通过他的口,常常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爸,一个人的一生只在城市,没什么意思。青春就是用来奋斗的,我们总得为他人做点什么。”

“爸,我在这里挺好,训练虽然辛苦,但与战士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里的人都很淳朴,大家不像城市里人那样钩心斗角。”

“爸,我们第一次巡逻,便遇上了大风雪。我们团结一心,终于完成了任务。”

每天,儿子张扬给张副院长发信息。这些信息,有的当天能到,有的得几天能到。如果得几天才到,张副院长便知道儿子不在营区,而在高原上或山地里。

每天,这些信息从张副院长传到我的耳里时,让我时常想起自己的过去。张副院长在为儿子骄傲的同时,我也看出来他隐隐约约的担心。

“你们遇上过暴风雪吗?”他问我。

我说:“遇上过呀。那是极正常的。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那你们怎么度过的?”

“大家一个拉一个。最严重的那次,爬上高坡时,有个战士从雪山上摔了下来,而暴风雪把我们阻在路上,等连队的后援赶来时,已是三天之后,那个伤员已被冻死了……”

我说这些时,可以看出张副院长脸色都变了。我于是后悔自己说多了。

偶尔,张副院长也主动与我谈起儿子的事情。在开会来去的路上,或者是在外出开会的车上。

他说:“嗨,孩子分到边防,有的人认为是他学习不行。其实不是,他在学员队总是前三名。”

我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当年主动申请去边防建功立业的,那可是要戴大红花,有的学校甚至给予三等功表彰的呀。”

他说:“你不知道,现在军校实行学分考核制,就是将每个人的成绩与日常表现相结合,进行大排名。等到毕业分配时,将所有单位往墙上一公示,让大家按照排名来选。那些成绩好的,自然会有优先权,可以选择自己心仪的地方。而成绩差的,自然就只有选别人剩下的,甚至没得选择。这样一来,那些主动要求去边防的,还被边防连队以为是学习成绩或者表现不好才来的。毕竟,一般人都会选择大中城市呀。”

我说:“原来如此。我们当年选择去边疆的,那是要上光荣榜的。学校会敲锣打鼓的欢送。”

张副院长说:“所以说嘛,儿子选择去了边疆,人们还以为是他成绩不行。我也不好解释。”停了一会儿,他还告诉我,儿子第一次与他交流想去边疆建功立业时,他的内心非常矛盾,非常复杂。

“说实话,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在大城市?但我觉得吧,年轻人有理想有什么不好呢?就怕他没有想法!我也是从基层部队一步步干上来的,如果阻止他,或者出手帮一下他,也不是没有那个条件,但我觉得不能那样做!身为军人,四海为家,到了哪里,哪里便是家!这是当年我们一代军人的基本教育。所以,最后我还是遵从了他的选择。只是你嫂子,听说他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哭得一塌糊涂!”

张副院长讲起这件事时,情绪有点小激动。他平时比较严谨,话不多,办事有原则,工作有方法,让人时不时的肃然起敬。但只要提到孩子的事,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有时,话题便也聊到了我家的情况。我告诉他,我们家族和亲戚中有二十多人先后都在军营里服役过。这让张副院长感到很诧异。我说解放前我们家族去参军的,都没有活着回来。而解放后,我是村庄里第一个入伍的,但是我舅舅家及其他亲戚家,先后入伍的有两个排了。他们先后到了祖国的各地当兵,最后基本上都退役了。只有我大舅干到了正团级,而小舅牺牲在边疆。

张副院长说:“你们那里有当兵的传统啊?这太令人尊敬了。”

我告诉他,直到现在,我有一个外甥还在武警学校上学,因为上大学时是我鼓励他考的军校,最后他成为军校同年级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另一个外甥在空军服役。而我的亲侄子,在上大学第二年,也在我的劝导下,跑到部队当了兵。可惜,他当了两年兵后,由于没考上军校只好复员了。

当然,我也与张副院长谈起我的儿子,说本来我也想让他到部队里锻炼一下,因为他在我们家族中生活的条件最好。遗憾的是,由于他从小患有哮喘,一跑步就会喘不过气来,从小都是医院开的免体,所以只好与军营军装擦肩而过……

张副院长说:“是呀,我们这几代军人还有军营情节,但不知到了下几代,他们还有没有这个光荣传统,难说呀。”

我说是的。因为我们看到,周围的同事以往都是几代人在军队里,但现在接续几代服役的,变得越来越少了。

张副院长说:“这是个情怀问题。”

我看了看他,他开始抽烟,对着车窗外不再言语。由于他兵龄比我长,调职又比我早,虽然我俩同级,但我对他始终怀着新兵对老兵的尊敬。这是军营规律。

有一次,在安全检查碰头会上,他问我:“你们那时怎么解决吃喝拉撒问题的?”

我说:“三十年前与现在肯定大不一样。我们那时吃都是连里自我解决,那时甘肃兵多,大多吃面食。只有周五晚上才吃一顿米饭,我们南方兵极不习惯。但慢慢的就习惯了,军营可以把一个老百姓训练成一名合格的战士,也有能力改变他们的胃与习惯。至于喝,不都烧开水吗?送水车每周给每个连队送一次水,不允许浪费的,就是洗脸洗脚水,也要用来浇树。但很遗憾,我在边防干了快四年,我们连年年种树,但没有种活过一棵树。”

他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真的呀。”

接着,我便给他讲了一个在阿里边防一线服役的战士,有五年没下山,由于要复员,被我们团的车拉到三十里营房时,第一次看到绿色,看到树,他跳下车,抱着一棵树大哭的故事。

张副院长很感动,他用纸巾擦了擦眼角。

我便知趣地打住了。

他还刨根问底:“那拉撒怎么解决?”

我说:“最早是戈壁滩,随便挖一个旱厕,架几根棍子。小便好说,很快就解决,但天气特别冷时,撒下一半就冻成冰棍。最麻烦的是大便,夏天蹲下,新兵来不懂的,屁股上全被蚊子亲吻,回来要痒上一天,屁股都抓烂了。更难受的是冬天,蹲下去一会儿,不仅屁股冻得像砖块,简直冻麻了,冷得没法提衣服。”

他问:“现在呢?”

我说:“现在好多了,现在新式营房投入使用,吃穿住简直与我们那时是天壤之别了。”

他问:“你是从报上和电视上看的,还是自己有亲身体验?”

我说:“那必须是亲身的呀。二〇〇八年,为庆祝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为充分展现边海防发生的重大变化,我接受上级任务,曾一个人走边防,围着祖国的边防与海防线转了一圈,感触太深了。”

他说:“哦,还有这事?”

我说:“当然呀。边海防除了气候没变,感觉与我们那时相比,一切都变了。”

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在我记忆里,那是他少有的笑容。平时说话做事,大家都觉得他有些死板,仿佛一直是冷峻型的。而不像我,年龄到了一大把,还整天与年轻人及下属们嘻嘻哈哈。一个关系很好的老领导有次说我不成熟,我说,只要同事们喜欢就行,人生很短,不喜欢太成熟,活着没趣。老领导用目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感觉眼睛里仿佛有根刺扎般的疼痛。

过了不久,张副院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了,整天板着。那时他负责审计整改,难题一大堆,我以为是这事闹的。此前,单位先是被上级深入巡视一遍,发现历史遗留的问题还不少,这个由我负责整改推进。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指出问题就连夜与机关业务部门一起商议整改办法。有些人怕麻烦,时间一长就疲软,个别的弄烦了逼急了甚至向我叫板。我也不惯着,对着干,毫不退让。仅仅半年多,单位有二十多项历史遗留问题全部顺利打结,该处理的处理,该追缴款项的追缴,受到了领导及上级的表扬。

但紧接着,上面派驻的审计组也跟着进来了,一个十余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单位审计了整整半个月,严得不能再严,走时移交的问题达五十多个。虽然我们都是军改后到新单位任职的,问题都是些老问题,但整改有时间限制。

这项任务,便落到了分管行政的张副院长头上,由他牵头,我配合。他较真认真,几乎要求天天提供进展。我看到,每天下面的人来向他汇报问题时,他的眉头就像多加了一道枷锁,不仅问得很细,而且刨根问底。我俩吃饭在饭堂见面时,他还不时小声骂:“他妈的,过去他们胆子都这么大!”

我和他从机关下来,对新单位过去的一些问题严重性估计不足,没想到基层还会有个别人的胆子这么大。特别是过去的某些领导,单位几百万上千万的开支,决策也是谁官大谁说了算、谁强势谁说了算。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常委会也不开,即使开了也是走走过场,所以很多问题一暴露,就有些触目惊心。每天,机关各个部门会将审计的内容通报张副院长,张副院长知道的越多,骂娘的次数也越多。不过,他从不在主官那里骂,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又没有旁人时,他才骂。

他说:“这个王八蛋,枪毙一百次也够了。”

我说:“别生气,我们只负责整改,不能让别人的错误来处罚自己。”

他说:“我是心疼国家的财产损失啊。”

张副院长曾做过财务工作,对数字相当敏感。一般单位的账目上谁要想玩什么猫腻,都瞒不过他。他嫉恶如仇,话不多,但处处说到点子上,因此,谁想在他面前搞小动作,那是自找苦吃。他会毫不留情,不分场合让人下不来台。正因为这个,大家觉得他朋友少。别人下班了,都是这约那约,这局那局,他清爽干净,下班回家,做饭陪老婆,散步聊天,知足。

我对他心存敬意。但面对他骂人时,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说想开些。他蔑视地看了我一眼说:“损失的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当然不心疼啊。”

我噎住了,好像有口水卡在喉咙里,吐吐不出,咽咽不下。我想,你说话不客气也可以,但不能这样直接吧。我突然想起来了,机关都私下称张副院长为“钢铁直男”,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于是在心里又笑了。

那些天,我与张副院长天天在一起研究问题如何整改。说白了,就是与人作斗争。

有人说,世上最难做的事有两种:一是把你的思想根植到别人脑中;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我与他现在做的,就是第二种,想要他们把已装进口袋里的钱退回来,的确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总有人心存侥幸,爱财如命。

我在会上对他们讲:“能够退钱的,就别被处分;能够被处分的,就别进去。只要进去了,你才知道自由多么可贵。”

但有人就是不听。

张副院长说:“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怎么也没有感受到快乐的存在?”

我说:“我也一样。可能是因为我们与主席这胸怀相比,太小太窄了。”

他说:“有的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我说:“何止于此?有人说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害怕,其实有的人甚至是刀架在脖子上出了血也不害怕。”

终于,在个别人谈了无数次话后,军纪委的车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单位,现场带走了一个,有人开始害怕了。个别人给我打电话,问情况。我当然不会说。他问怎么办?我说:“现在还问这个?赶紧退钱呗。现在还心存侥幸?找死呀!”

不几日,我让纪检干事一查,廉政账户上多出了一大笔钱。

张副院长说:“这下退钱的应该能睡着觉了。”

我说:“应该让他们去守一守边防,或者下边防代个职,就知道基层的不容易了。过去我们说,躺在边防就是作贡献。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兵,其实不知道什么是作贡献。”

这无意的几句,又勾起了他的心事。他说:“你说说,边防的苦,苦在哪里?”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张副院长问这话的目的。就回答说:“现在边防的苦,与我们那时相比,不在于吃穿了,现在吃穿住都比我们好。但高原的气候是改变不了的,缺氧不能改变,巡逻步行不能改变,孤单寂寞不能改变……”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是这个情况。我儿子好久不发信息了。刚去的那一阵,他说看到身边战士们的嘴唇是裂的,手是裂的,脸上都像是风干的树皮,年纪轻轻的都显老。特别是提到连长指导员排长找不到对象都很普遍,即使找到的,有的却生不了孩子……唉,边防军人苦呀。”

我一听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连忙打岔说:“现在条件比我们好到不知哪里呀,现在有制氧机,有蔬菜大棚,有热水器,有卫星电视,甚至生了病,都有专门的直升机运送,天壤之别呀。我们那时,只有听天由命,感冒了得了肺水肿主要看熬不熬得住……”

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将头转向窗外。我看到,他眼里分明噙着泪珠,不想让它掉下来。

我便知趣地住嘴,找个理由迅速走了。

有人说,今天的纪检干部吃香。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当今纪检干部的苦。有多少人为了办案,有家不能回,两地分居的越来越多。而且,查办起来,不仅时间长,而且难度大。他们如此,我们也一样。就像我们进行的问题整改,同样是件非常难办的事。纪委嘛,不外乎是监督、执纪和问责,也就是查案、处理、要钱、追责,都是些得罪人的事。

我不怕,张副院长也不怕。我不怕的原因,是在十八大之前,我还没有走上真正的领导岗位,没有接触与享受到权力的好处,十八大后好不容易调了个正职实职,反腐正风开始,而且一直在路上。张副院长呢,虽然比我提拔得早,但他这个人,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不与人拉拉扯扯,做什么事有原则讲规矩,没人敢向他开口。连他的同学也说张副院长不像同学,从来不爱帮人忙。所谓不帮忙,以我的理解,认为就是不违规。如果不违规的事,还需要找人帮忙吗?

在工作中,我与张副院长也曾就此交流过。

我说:“如果十八大前我们拥有那样的权力,会不会也是一群没有思想的鱼,在市场的水里乱扑腾,最后导致缺氧或者醉氧而死?”

张副院长说:“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与准则,我看依我俩的性格,你是知识分子,我是没有朋友的一类,应该不会。”

我说:“也许。”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看到十八大后,一些认识与熟悉的人,出了问题。有的人,还是我们眼里公认的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听说他们进去了,真的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通过这些事,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思想上了个弦,绝不犯此类错误!张副院长说:“有今天已经不容易了,该知足了。不犯那些错误,还可以保住已有奋斗成果;如果犯了那些错误,连现在有的也保不住。有些人,就是不会算这个账。”

于是,我们通过各种方式的教育,把这种危险传导给有问题正在整改或需要整改的人。有的人听了,悬崖勒马;有的装听,会掉进沟;有的不听,自食其果。

张副院长说:“按主官说的办,不惯着,不护犊。”

那时,我们几乎天天都要与一些人进行面对面的斗争。

有一天,一个上访多年要求调职的干部又跑到我们的办公室来闹。刚好我正与张副院长一起研究如何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听完她那狂躁而夸张的叙述,张副院长忍不住问她:“你守过边防吗?”

她说没。

“你参加过抗洪、抗非、抗震吗?”

她说没。

“你参加过海外救援或军事行动吗?”

她还说没。

“你在业务方面有过重大贡献吗?”

“没有。”

张副院长说:“你什么都没有,那有什么理由要求调职?”

她说她优秀。

张副院长说:“优秀都是一级一级评出来的,不是你自己讲的。你有什么理由说优秀?整个单位就你一个不是党员,作为当了三十多年兵的军人,你优秀表现在哪里?”

她噎住了。顿了一下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张副院长说:“我这样说话还是客气的。你几年到岗不干活,还想评优秀?”

她的手举起来,颤抖着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不优秀?我个人认为自己优秀,不优秀,是因为大家嫉妒我。”

张副院长说:“你说你优秀,你连个党员都不是。我们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是党指挥枪的。你连党都入不了,还谈什么优秀?”

她说:“那么多党员犯错误,能说他们优秀?”

张副院长说:“起码,他们曾经优秀过,所以入了党。”

她站起来,非常气愤地说:“你以这个来判断我不优秀?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讲话!我看你这个领导不合格!”

我插话说:“合不合格,不是你说了算。但以我了解到的情况,你是严重的不合格。”

她愣住了:“我上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以这种口气与我讲话!你们记住了,我要去告你们!”

我说:“你可以去告我们,不过建议你要按照组织程序,一级一级的比较好,不要越级告就行。”

她又愣了一下,脸涨红了:“你们这像什么领导?哪有这样说话的?”

张副院长弹了弹烟灰,也站了起来说:“你像个什么军人!哪有你这样的军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怕你告,哄着你,迁就你。正是我因为觉得自己还像个军人,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告诉你,你不仅调不了职,还应该接受组织处理!”

她憋着了,吐了一口痰在我面前:“你记住了,我的上访名单中,将出现你俩的名字。”

我说:“你的这个名单中出现的名字越多,越说明正气充盈,欢迎欢迎!只有不敢与你斗的人,才会被你当作同盟。”

她气愤地把一叠材料扔在张副院长的桌上,扬长而去。

单位主官知道了此事,劝我们俩说:“你们要注意工作方式,这样容易把她与单位之间的事,变成她与你们个人之间的事。”

我说:“这样的人,你不与她较真,她会觉得组织软弱,觉得所有的人都怕她。”

张副院长点着了烟,说:“唉,几十年的培养,转身就变脸了。要是在边关,会有这样的事吗?”

我说:“如果真的在边防和基层,我想这样的事基本上不会发生。我们那时在边防,哪有心思计较这些,只想好好活着。干部关心战士的冷暖,战士关心干部的生活。”

“活着?和平年代,还能死不成?”

“那说不定,有可能一场雪崩,有可能一场感冒,有可能一场泥石流……都有可能没命。”

他听了面色又凝重起来。

我这时才想起他儿子的事,连忙打住说:“不过今天变啦,今天的生活条件,已是今非昔比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他笑了说:“你这是安慰我嘛。”

我说:“这也是事实啊。”

他说:“上访多年的,多数是小事久拖不决而弄成了大事,为啥?就是中间有人不担责、怕担责,只要保证自己在位时不出事就行。这是常态啊,我们必须纠正。但你也不必用药过猛,导致矛盾激化出现新的问题。”

我说:“在其位谋其政,只要出自公心,少徇私情,不拿公家的,啥也不怕。”

他说:“我们还是小心为是。虽然我也主张勿以善小而不为,但有时不得不防小人。这个问题上,我有教训。”

我不以为然。但果然在不久后,上级纪委找我,了解那名长期上访干部的情况。因为在她最新上访的材料中,出现了我和张副院长的名字。

上级纪委给我打电话的,是一位曾经的同事,我们彼此之间比较了解。他根本不相信我会像那名干部所说的“口气大、架子大,态度不好,推诿塞责,不为基层做主”云云。

我于是把这名干部几年来的表现简单地汇报了一下。

我说:“我都习惯了。这几年折腾的,都是多年来难啃的硬骨头,把今天的生态还当成十八大前的环境,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告状五上访六自杀,就会什么好处都有了。我在这里,就不会惯他们这个毛病。”

他说:“适当的方式方法还是需要的。”

我说:“有时我们必须猛药去疴,棒治重症,否则这势头刹不住。”

他说:“埋藏了多年的地雷,不一定非要现在引爆,要不十几年来不早就解决了吗?别人不一定比我们傻。有些问题,还得靠时间来解决。”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说实话,我从事纪检工作以来,最不喜欢的就是与人绕圈子,觉得有话直说比较好。如果大家都这样,明确告诉那名干部调职是不可能的,那她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闹了。正是因为某些领导要么避,要么躲,要么蒙,要么甚至于骗,才导致积怨越来越深,矛盾越来越多。

于是我说:“既然地雷迟早是要爆的,早爆总比晚爆好。”

他听了,却什么也没说。我们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有天吃午饭回来的路上,我遇到张副院长,便把这事对他讲了。

张副院长说:“老弟啊,你不知道呀,以前没有爆,单位看着平安无事,所以一些领导都升了呀。还有你想过没有?给你打电话的,目前也面临着提升。如果四处爆雷,也会对分管这项工作的他造成一定的影响啊。”

我瞬间醍醐灌顶。

有一阵,报纸上报道了西部边防的事。那边边境产生了摩擦。

作为军人,我们本能地关注。但由于考虑到张副院长的儿子在那儿,我们都避免在他面前谈起这个话题。

张副院长那段时间绷着脸,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只要擦肩而过,他身上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果然,有一天他没有绷住,来到我办公室问:“你在新疆还有熟人吗?”

我说:“什么事?”

他说:“你放心,不是调动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想也不想。我是想知道,儿子最近怎么样?在哪里?”

我说:“你可以打军线电话啊。”

他说:“你不知道?好久都没有联系了。联系不上,都说是执行任务去了。”

我说:“那是正常现象啊。比如部队演习、驻训,或者配合兄弟部队的任务,一出去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是正常的。”

他严肃地说:“老弟,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

看到他欲言又止,我说:“你是想问什么呀?”

他犹豫了半天,关上门,对我说:“我问这个事,本来不应该,但你嫂子天天在家哭得让人心烦。作为军人,这个事其实也的确不该问。”

我说:“你别吞吞吐吐的呀,有话就直说呗。”

他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有人说,那边的冲突,死了人。你嫂子,害怕儿子……毕竟,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联系了。”

我怔住了。是啊,当时单位不少人在私下里议论,听说边境冲突中有伤亡,但具体的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张副院长问这些也是正常的。毕竟,那里有他的儿子啊。

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打听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掐灭了烟头。然后说:“我们都不能违规。算了吧。”

我明白了。

于是,我给那边的战友打电话。战友曾在那边给一位大领导当过秘书,现在又在一个关键的岗位上任职,弄清个消息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电话通了。战友说:“这事呀,你也是老兵了,能问吗?”

我在电话这边脸红了。

战友在电话中东拉西扯聊了点别的,我没心思听他的,便找了个理由挂了电话。

那些天,我和张副院长在一起开会或吃饭时,彼此都不怎么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可能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有一天,我甚至听到了张副院长房间有一个女声在失声痛哭。

我悄悄问公务员:“谁在张副院长的办公室里?”

公务员说:“是嫂子。来哭过好几次了。特别是张副院长值班的那一周,嫂子几乎天天跑到他的办公室里哭。”

我沉默了。

我很想再次拨通新疆战友的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拔了几个号,又放下了。

作为军人,有些规矩是不能破的。

没想,半个月后,那边的战友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任务结束了,正准备总结。报纸会公布结果,总部也会举办一些活动。我跟你讲了吧,你说的那个叫张扬的孩子,活得好好的。只可惜,我们有些战友已经……”

他没再往下说,但我知道他要说的意思。我已然怔在电话这头,然后放下电话。

我来到张副院长的办公室,告诉他:“你告诉嫂子,张扬好好的。表现很好,放心吧。”

张副院长的眉头,瞬间开了花。

我没有告诉他别的消息。因为那些消息,不久报纸上就见到了,四名年轻的战友,已永远牺牲在了西部边防……

我们在常委学习那些年轻孩子的事迹时,听到“清澈的爱,只为中国”的话语时,我看到,坐在对面的张副院长,已泪流满面。

其他的常委,突然沉默。

……

军旅作家李骏(图片来自于网络)

红安籍军旅作家李骏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利用业余时间,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了二十多本著作,其中有四本书都是写家乡红安的。分别是长篇小说《黄安红安》《喧嚣的墓地》,中短篇小说集《红安往事》和散文集《云上故乡》。这是他写故乡红安的“四部曲”。每一部作品,都是对故乡深沉的致敬与热爱,是对故乡的回馈与报答。作者离开家乡三十余年,走遍大江南北,雪域高原,戈壁荒漠,后来进入城市工作,始终不忘自己的根在哪里,总是想为红安多做一些,多宣传一些。赤子之心,跃然纸上。游子之爱,从未改变。

(来源:最红安公众号)

责任编辑:刘玲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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